“只是为了壁画么?我还道我们观中有什么仙人,与杨郎期于九垓之外哩。哈哈!”
“某生就凡胎俗眼,浊气盈于百骸,既无洞达幽明之能,何敢望太清、钧天之境?道长取笑了。不过,”那人的话音顿了顿,“龙兴观中,确有一件牵系某心神之物。”
“何物?”
“一只……猫。”
他说到“猫”的时候颇带笑意,俨然还将“猫”字咬得重了一些。狸奴脸上一热,困意全消。她听见他们向这边走来,登时站起,扫视四周,找不到可以藏匿的地方,慌不择路之下躲进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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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慈恩寺有王维、郑虔所作的壁画。郑虔曾任广文馆博士,故称“郑广文”。见(唐)张彦远著,秦仲文、黄苗子点校,启功、黄苗子参校《历代名画记》,第3卷 《西京寺观等画壁》,第50页,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
第19章 (19)汹涌澎湃的河流不会没有渡口 (二)
朝食刚过不久,几个道士正在洗碗。见狸奴进门,一名小道士招呼道:“何六娘,你有甚事体?肚饿么?还剩几块花糕,你只管吃。”
狸奴日日来观里找地黄粥玩,道士们没一个不认得她,她也记得众人的名号。她溜到小道士身边,悄声道:“存真,我在这里待上片刻,你只作不曾见到我。”
存真诧异道:“何六娘,你……”狸奴听外面的说话声越发近了,连忙冲他做个手势,一矮身躲在他旁边。存真站在一张靠近角落的高足几案后边,狸奴躲在他左后方,门口的人就算看过来,目光也会被存真和几案遮住,看不见她。
“今日太热了。存真、皓华,可有多余的瓜果?与我两个,我同杨郎分食。”道士说道。
“有,有,韦县尉家昨日施舍了嘉庆子,还有梨子。”存真是在场几人中年纪最小的,勤谨自觉,闻言转身去取瓜果。
狸奴就蹲在他旁边,大眼睛转来转去,垂落地上的红色襦裙犹如五月榴花,明艳耀目。小道士鼻端嗅到少女衣袂间的香气,心绪一乱,踏错了地方,一脚踩在狸奴的裙角上。女郎瞪大了眼睛,小道士更加慌了,左脚绊住右脚,向前扑倒,乱抓的右手扫倒了案上盛胡椒的银盒,小半盒胡椒粉尽数洒在狸奴的脸上身上。狸奴伸袖去擦,可她不止迷了眼,鼻子也吸进了胡椒粉,越擦越痒,再三克制,还是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
斋堂中寂静了数息。
存真几乎要哭了。他差一点伤着何六娘,还将珍贵的胡椒粉打翻了。狸奴满心绝望,缓缓从高足几案后站了起来,尴尬笑道:“高师父。公南兄。”
杨炎只觉得心尖一颤。她的蓝眼睛被胡椒粉激出盈盈的泪水,略略泛着红,比平日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媚色。然而她对自己的媚色分明一无所知,只顾张着嘴傻笑,满脸都是惶恐。她不待他们追问,就夺门而出:“高师父、公南兄,对不住,我家中有事,我去了!高师父,你不要责罚存真……”
狸奴一路小跑,径直跑进家门,才喘了口气,踱到咄陆旁边,将脸贴在它的头上,哀叫道:“你说,我为什么这般蠢笨?我为什么总是这般蠢笨?”
咄陆扫她一眼,低头去吃草料。狸奴又被噎住了,愤愤道:“连你也嫌我。这世上,除了阿娘和薛四,就没有不嫌我的。人是这样,马也是这样。”
“薛四是谁?”
狸奴举动一滞,抬头看向院门口:“你来做什么?”
“我来问你薛四是谁。”杨炎微笑着走进小院,扯过胡床坐下,简直和在自己家里没什么分别。
“薛四是薛仁贵将军的孙儿。他也不聪明,没有他祖父薛将军的机智,所以他不嫌我。我临行时,他将自家的貂裘解下来送我。你说,他可不是个痴汉么?长安较幽州温暖多了,不必穿貂裘的。”狸奴闷声说着,说到最后,眼睛有点酸涩。必定是胡椒迷了眼的缘故,她想。
杨炎玩味道:“他待你很好。”
狸奴点了点头,又摇头:“嗐,谁知他是好心还是顽劣。他送了咄陆给我,却又讥嘲我,说我的头发与咄陆的鬃毛同色,什么‘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我便打他。”
“这个薛四郎生得好看么?”杨炎忽然发问,状若无意。
狸奴一时没有明白。她诧异地看了他一回,思索道:“不及你好看。”
“那我就放心了。”
狸奴瞪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炎眺望天上的流云,悠悠道:“何六娘以为我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的话就是什么意思。”
没来由地,狸奴心头火起。她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他的脸。她没见过哪个男子能将乌纱幞头戴得如此清俊萧散。
“杨公南,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对契苾家的小娘子也说过这些话?我听说,你招惹契苾家的小娘子,使她伤心难过。”狸奴对上他微愕的眼神,越说越快,初时是愤激,然后是心虚,而后又是愤激,“薛四不如你好看。可薛四从来只与狎邪女厮混,绝不招惹良人女子。”
杨炎站起身,高挑的身影立时罩住了她。他一向喜欢这样替她遮挡阳光。狸奴负气向外踏了一步,耳中听到他温醇的语声:“何六娘,契苾家的小娘子不是我害死的。其间……别有缘故。”
“什么缘故?”
“我不能说。”他平静道。
狸奴重重哼了一声,转身便走,手腕被他拉住。她甩手,却没能挣脱。
以她的气力,没有挣开,究竟是存了让他自辩的心思。四目相对,柑橘气息的幽香袭来。他耳语似的,轻声说道:“何六娘,你要信我。”
他的容貌当真俊逸,渭水一样的眼,悬胆一样的鼻,薄薄的、常常噙着笑的嘴唇。她当然希望,从这么好看的唇齿中吐出的,都是真话。可她觉得,她太蠢笨,恐怕是不能分辨真伪的。李起叫她交结杨炎,探听哥舒翰的事情,她怎么做得到?她只擅长骑射和打人。
她别过脸,压住呜咽的冲动。京城的道理,和河北的道理不一样。她不懂京城的道理,也没人教过她。当日阿耶问她,是否愿意来长安——其实他多半已经打定主意,只是问她一句罢了——她应得轻巧,却不曾想到,长安原来……这么难。
可是,可是……她在长安认识了眼前这个人。
长安很难,但或许也……不算太坏?
杨炎放开她的手腕,想抚一抚她的头发,又担心冒失。他一只手悬在空中,嘴唇张开又闭上。
“这里是何氏女的家么?”院门口有人高声道。
狸奴醒过神来,答道:“是……怎么?”
几名捕吏模样的黑衣男子冲进院门。狸奴一眼瞟见其中两人手持长竿和绳索,不由得绷紧了身子,伸手去摸腰间,却摸了个空。
她忘了,来了长安之后,她就不能带刀走动了。
“我们奉杨右相和吉中丞的命令,将你下御史台狱鞫问。”
一个时辰后,御史中丞吉温踏进中书省。中书省的主官杨国忠今日正在省中。
“相公令下官所捕之人,已尽数收于御史台狱。如何鞫问,还要请相公示下。”吉温半低着头,面容隐在云母屏风投下的阴影中。
杨国忠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听见他温驯的嗓音。他接过吉温双手递来的一个纸卷:“我昨日才将那些名字交给你,你今日就已将他们收狱?”他和吉温交通数年,早知他的手段,却也不禁有点惊讶。吉温抬眸,傲然道:“下官说过,倘能遇上知己,就连终南山的白额兽,下官亦可轻易捕缚。相公便是下官的知己。”
“吉七郎当真是能臣,不枉我向圣人进言举荐。有劳吉七郎鞫问他们。”杨国忠与那双眼白甚多的三角眼对视数息,掩下心中的厌恶,拍了拍吉温的肩。早在十年前,吉温就曾受人荐辟,面见皇帝。皇帝平生颇重相术,见了他的眼睛,立时摇头:“此人必是一不良汉。朕不要他。”
——如今皇帝也尽忘了。
“相公想要哪些款辞(1)?”吉温问道。
在讯问之前,先行写好预备呈给皇帝的奏状,然后再来鞫问罪人,用尽一切法门也要从罪人口中得到与奏状一致的供词。这是吉温独有的本领,杨国忠心知肚明:“安禄山的母亲是突厥巫女,他在突厥部落中根基深厚,无人不知。后来突厥亡国,众多残部归他麾下。安禄山听到内附的突厥余部之中流传一篇辱骂大唐天子的碑文,却不及时奏报,也不阻止,盖因他素有反志,藐视圣人,意在借此侮蔑天子,辱损国威。这些罪人都是安禄山的部属、门客,潜伏京中,伺机散布谣言,以乱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