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昨夜命人捕了太子的两名门客。今日太子派人来求和,他全不吃惊。安庆宗会向太子示好,他虽然没有料到,但也不十分讶异。太子不要河北的好意,向他投诚,却在他的意料之外。不过,最令他惊讶的,是太子遣来传信的这个人。
——崔家女,杨家的甥女,李家妇。
她的阿翁,果然还是将她看作杨家的甥女,不然也不至于叫她置身这般窘迫的境地之中。但是……他这个甥女,大约也不会感到窘迫。她那么爱慕她的丈夫,岂不愿见到夫家和母族联手?
“是。”崔妃道。
“我知道了。”杨国忠放开金鱼袋,转而抬手抚摸颏下的长须,“殿下至诚。”
卖了安庆宗和安庆宗背后的安禄山,向他请功,这份诚意委实够重。
“‘至诚’?”崔妃被他的轻佻声气激得冷笑,“阿舅,你口中议论的人是一国储君,不是待你考课的九品官!”
“阿舅知道的。阿舅怎会不知道?”杨国忠安慰她。
那种安慰,自然也是轻佻的。崔妃转头,举目望着洁白的墙壁,耳中听见舅父含笑的声音:“你回去禀告你阿翁,就说国忠不胜感激殿下,必定为殿下尽心。”
崔妃怀着愤懑回了家,吩咐侍女:“取几卷王郎中的诗文。”
昨日听了那个小胡女的话,她就叫人采了两朵薝卜花,佩在襟上,又移了几株薝卜花到院里。狸奴既提到“王郎中诗中的薝卜花”,她便取来几卷王郎中的诗作。王维才名绝世,歌诗流布甚广,不难搜集,百孙院中亦藏有他的诗文。崔妃从杨家回来,心中烦闷,读了数篇王维的歌诗,只觉耳目为之一新,便命人备了纸笔,打算誊写一遍。她不爱读书,但崔家的女儿们自幼受着最好的教养,明白如何品鉴诗文。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崔妃一边誊,一边读,“我不懂诗,可这两句委实有声亦有色。”
这时珠帘被人掀起又落下,珠串晃动间打散了洒进门的阳光,熟砖地面上的光影轻快地跃动起来,错落变幻。崔妃余光瞥见,只当是侍女回来了,头也不抬:“不必取酥山了。我还没抄完,不便吃冰。你就取一壶凉凉的乌梅饮罢。”过了数息,仍未听见侍女回话。她搁下笔,揉着手腕,侧头望去,就见一个清挺的身影走进堂中。
她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挤出笑容,迎了过去:“你今日可好了?”
李俶面色兀自泛白,神采倒还清健。他颔首,一时没有说话。崔妃见惯了他这般姿态,便不多说,继续揉捏写字太久而酸痛的手指。李俶走了两步,弯下腰,拾起地上的一张纸笺。
大概是她方才起身太急,拂落了那张纸。崔妃有些赧然,伸手去夺,李俶目光扫过纸上的字迹,长眉微挑:“这是王摩诘的《山居秋暝》?”
崔妃不意他读过此诗,想了想又释然。李俶文武全才,知道这些有什么奇怪?她仿效他方才的冷淡,点头道:“是。”
李俶将纸笺放在案上,见案头搁着一支宣州紫毫笔,并一叠金花笺,每一张笺上都是小楷誊写的五言诗。他信手拿起,翻了几张:“都是王摩诘之作么?‘红豆生南国,秋来发故枝’,‘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这首《出塞》我竟然不曾听过?‘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我喜欢这一首。”崔妃听他读到《出塞》,随口说道。
李俶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为什么?”
崔妃没料到,他忽然问及她的喜好。她本想说几句可以彰显不凡见识的言语,但他就站在咫尺之外,她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她脑中一团乱,只道:“王郎中写边塞的诗,气度非凡,而且更……更容易读懂。”这话甫一出口,她就恨不得抽身逃走。世上有一千个一万个夸赞一首诗的理由,她偏偏用了“更好读懂”这一个?
“倒也不错。”李俶露出一个在她面前很少展露的微笑。
“啊?”崔妃愕然,又觉得他神情比往日亲切,犹疑着说了下去,“王郎中在蓝田写了很多诗,世人都称誉那些诗作清雅流丽。可是,依我看,‘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这些歌咏边关将士的诗句里,才……才有我们大唐盛世的模样。”
李俶一愣,想不到他这个令人憎厌的妻子,今日竟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他生逢盛世,有幸在文赋的浸润、乐曲的陶熔中长大。他出生时,那位太原王氏的才子早已成名。皇家的宴席上,常有伶人歌唱王维的诗章。那些清雅的歌诗,那些妙丽的乐舞,便是李俶的少年岁月。
也正因此,二十余年后,已经成为皇帝的他,命令王缙搜求长兄王维的诗作,编成集子进上。他渴望重温的,不仅是被他誉为“天下文宗”的王维的诗笔,更是那个不可再得的天宝盛世。这个盛世在他三十岁之际轰然倾颓。他统临宸极的后半生,都只是在为重建这个他出生长大的盛世而殚精竭虑。那是一种无上的荣耀。那是一种至深的悲哀。
好在,他此时还一无所知。
他思忖片刻,赞许道:“你说得不错。班超说‘大丈夫当如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是一样的意思。男儿戍守边塞,上阵杀敌,才算得上不负盛世。”说完,放下诗笺,走进内室。
崔妃立在原地,眼睛发亮。他竟然和她说了这么多话!多久没有这样了?两个月?三个月?她抓起襟上的薝卜花,将花茎握在手中。那个小胡女没有欺瞒她!
“地黄粥!地黄粥!”
狸奴找寻了好一阵子,才在斋堂左近寻到了地黄粥。它拱着身子向柏树上爬,那只常被它滋扰的白猫懒懒卧在一边的花荫里,似睡非睡。地黄粥看见狸奴来了,大抵是想起被她和杨炎喂苦药的惨事,立即溜下树,向后院蹿去。
它快,狸奴更快。她一把捞住地黄粥,抱在怀里,查看它的双眼:“瞧你满地乱走,就知你已大好了。”它的眼睛晶亮有神,如同上等的瑟瑟,再不似前些日子一样流脓。狸奴咧开嘴,不住揉它的脸。
地黄粥散漫惯了,不肯留在狸奴家里由她照顾,她只能每日跑到它常居的龙兴观里,给它清洁伤处。如今它已痊愈,狸奴便放它去玩耍,自己则抱膝坐在斋堂外发呆。
崔妃点出“他爱慕你”之后,这三日她没见过杨炎。二人既不在同一个官署,又不住在同一个坊里,等闲难以一晤,本属自然。她虽然知道,仍是刻意留心,每日来龙兴观照料地黄粥,不是来得极早,就是来得极晚,以免撞见他。
一则,契苾的从妹因他郁郁而终,契苾又待她很好,她实在不能忘记;二则,李起令她着意交结杨炎,这既非她所长,又使她羞惭;三则……她不知道该如何与一个“爱慕”她的男子相处。
在幽州时,她不受养父何千年宠爱,何家几位兄姊又比她大得多,因此她时常去寻其他将领的儿女玩耍,或者与何千年麾下的年轻兵卒一同骑射。她从小就爱骑射和技击,总要拉着儿郎们比试。她气力大,又肯下苦功,取胜的机会一向不少。有的少年败了,会因为她是一个美貌的女郎,而越发不甘。有的少年败了,则会因为她是一个美貌的女郎,而越发佩服。她得意,继而愤恨。
狸奴知道自己生得美。一个这样美的女郎,多半都会早早知道自己多么美。但她的母亲安氏身世飘零,始终认为美色有害无益,并不教她妆扮自身,取媚于人。她只知道自己有美貌,却不觉得美貌有什么好处。在和少年们比试箭术的时候,她宁愿她没有这美貌。
她气力超群,刚直爽朗,孝顺父母,爱护友人。这些都是边疆武人最为看重的品格。
但她是女子,一个美貌的女子。她的殊色,总是能够引动少年们的心念。所以,她的败,似乎永远顺理成章。她的胜,则似乎永远比男子的胜多一点分量。
狸奴并不想要那一点多余的分量。大将崔乾祐的第八女崔娇又高又壮,能穿铁甲上阵,那些少年从来只会敬佩崔八姊——至多说一句“崔八当真不像女子”罢了。她想,像崔八姊那样也很好。
至于男子的爱慕……她不懂。她从来不懂。
她只懂得将自身当作男子而已。
狸奴叹着气,闭上眼睛,将自身浸在蝉鸣声和道士们的诵经声里。睡意渐浓之际,她隐隐听到前院道士说话:“……杨郎怎地又来了?”
“某昨日去了慈恩寺,又细细看了王郎中、郑广文画壁之作(1),想着要与吴道子的画比较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