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妃见自己好声好气说了这么多话,这小胡女仍是不肯吐露,当即脸色一沉。狸奴早已被崔妃吓破了胆,见她渐生怒色,慌乱道:“我们胡女的术法,唯有用在胡人男子的身上才管用。”
“哦?杨炎是汉人,那么……你就是用了别的法子?”
崔妃这样一问,狸奴被她带得偏了,当真开始细细忖度,令男子爱慕的女子该是什么模样。她长到十七岁,没见过什么恩爱夫妻——她其实并不清楚什么是恩爱夫妻,只是隐约感到,她所见过的夫妇,都不算“恩爱”。阿娘是阿耶的妾室,平日唯有小心侍奉而已。阿耶的正室娘子死得早,那位娘子在世时与阿耶相处,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安将军的妾室段氏娘子,倒的确让安将军十分喜爱。他将正室夫人康氏打发到长安,与儿子安庆宗一起居住,据说就是为了让段氏高兴。然而段氏并非昭武九姓的胡女,反而是鲜卑后人……思来想去,最近于她心中“恩爱夫妻”四字的,竟然是那一日晁衡宴席上的王郎中,和他身边的黄衫女郎。
那一日,那个黄衫女郎的裙带上,系了一朵……一朵……薝卜花?
“王郎中?是吏部那个王郎中么?”崔妃问道。
狸奴这才发觉,自己心念所至,无意间念出了声。她想起,杨炎说过,他近来在模仿王维的画,但王维不止是绝世的画师,其诗作亦臻绝妙:“观他的画,读他的诗,可解暑热,使人心气清宁。”狸奴当时笑道:“王郎中难道是什么得道高僧?”杨炎道:“也不全是。他少年时的诗作,如《洛阳女儿行》、《班婕妤》,情思婉转,体察女子心意。”
“是了,薝卜花。”狸奴依着那个黄衫女郎的模样,信口编造,“每日将薝卜花系在裙带上,能令男子回心转意。”
“薝卜花?”崔妃记得《博物志》言及此花,说它的叶子郁茂,“服者媚于人”,眼下小胡女又如此说,看来不假。此花态美香浓,却不难得,既然不费寻觅之功,倒也不妨一试。她又问:“这和王郎中有什么相干?”
“王郎中有一首诗,我忘了是……是……《长安女儿行》,还是《班婕妤》什么的,好像说到了薝卜花。王妃也……也可以寻来他的诗文,读上一读……”狸奴全不知道王维是否真的在诗中提过薝卜花。不过,杨公南不是说,读王郎中的诗文,足以静心?这位王妃暴戾浮躁,确乎该做一些静心的事。
王维名重当世,是张说、张九龄去世后,两京最负盛名的才子,崔妃当然听过他的才名。她听着狸奴的话,始终将信将疑:“薝卜花当真有效?”
“当真,当真。”狸奴用力点头。她说着说着,连自己都信了,继续编造:“到了夜间,要将白日里佩戴过的薝卜花和花叶一同煎水服食,更加奏效。但是,王妃高贵,不要用民间这些法子罢,除非宫中的医人说可以……”
她晓得,薝卜花能吃,还是清热解毒的药物。但她怎敢轻易让王妃这种贵人吃用?
“你要是欺瞒我,我定不轻饶。”崔妃道。
狸奴抖了抖,怯怯道:“不敢欺瞒。”心想这位王妃吃着清热的薝卜花叶,细读那些“使人心气清宁”的诗文,这副脾性或许能改掉几分。
若是不改……那她只好祈求胡天,不要让她再遇见王妃了。她想起什么,问道:“宫中的贵妃娘子荣宠无比,又是王妃的姨母,王妃为何不向贵妃请教这些……秘术?”
崔妃一愣:“我姨母美貌绝世,天子自然宠爱。她不必费什么机心,旁人……可未必有这般好命。”又问了几句,才上马走了。狸奴劫后余生,长长出了一口气。
“王妃和你说了什么?”杨炎问。狸奴脸上兀自热着,低声道:“没说什么。”掩饰着接过橘猫,“快到击钲闭市的时刻了,我们走罢。”话音未落,钲声一叠叠响起,明亮悠长。长安东西二市惯例,日中时分,击鼓三百声而开;日入前七刻,击钲三百声而散。
“我送你回家罢。”杨炎说。
“不……”
今日以前,狸奴一直只当他是个相貌俊美、头脑颖悟的友人。但此际她脑中思绪纷乱,不敢再将与他交游的事看得这么简单。那一日契苾说,她在河西的从妹心悦杨炎,为他所拒,悒郁成疾,病重而终。她有意为杨炎分辩两句,却被契苾的眼神吓住。契苾说了很多很多话,又念了几句诗,说的是什么:“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她问契苾那是什么意思,契苾没有说。
倘若和他仍旧这样……这样亲近,就好像是背叛了契苾。她嗫嚅道:“不、不必你送了。况且,眼看就是宵禁的时辰了,到时坊门一闭,你、你也不能回你的住处,否、否则就是犯夜……”
“无妨,我在龙兴观住一夜便是。”
“你、你放心,我……”
杨炎打量她,过了数息才道:“我不放心这猫。”
此语一出,狸奴再不能回绝他——他毕竟给猫出了诊费。她认了命,走在前面。崇化坊离西市很近,没多久就到了。她才要开口请他走,杨炎道:“待你煎好了药,我再走也不迟。”跟着她进了门,扯过一架胡床,泰然坐下。
一名士族子弟屈尊坐在她这只有一进的狭窄小院里,清俊的脸庞正对着不远处的马槽,隔壁养了鸡鸭的人家偶或传来几声鸭叫,时而顺风飘来一股鸡粪鸭屎味。狸奴没法子不感到尴尬,只能怀着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心情,对这幅奇异的图景视而不见,蹭到灶边生火煎药。她也不知道她的心里想了些什么,但好歹没有将药煎过头。
地黄粥闻到浓郁的苦味,用尽残余的力气,竭力挣扎。两人一个抱住猫,一个给它灌药,总算将药喂完了。它趴在地上睡了过去,大约是挣得累了,或是被药汤苦得失去了神智。杨炎摸了摸它的后背,悄声道:“我有新鲜物事给你看。”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打开。
狸奴凑过去,见是几根头发,微感不解。杨炎笑道:“你在幽州时玩过斗草么?”
“斗草有什么趣味?那不是女郎家才玩的么?”她说完才觉这话不对。杨炎倒没取笑她,只道:“晋朝时有个人叫谢灵运,他的胡须很美。他笃信佛学,死前将自身的须髯送给南海祗洹寺,用以装饰寺中的维摩诘塑像。”
“维摩诘?”
“在佛经中,维摩诘是一位有胡须的长者。”杨炎解释。
狸奴初次听闻这故事,奇道:“这就是谢……谢灵运的胡须?”
“是。中宗朝的安乐公主,在五月初五日斗百草。她广求物色,令人疾驰至南海,取了谢灵运的胡须来斗草。她又怕他人也能得到,便将剩余的胡须剪了丢掉。这几茎是当时的宫人留存下来的,辗转为我所得。”
狸奴道:“中原有这么多名山古刹,他为什么将胡须送到南海那么远的所在?那个祗洹寺很有名么?”
杨炎递给她一棵草,自己拿着一茎胡须,两人将手中的草与胡须交叉。狸奴生怕一不小心就拉断了草,当下聚精会神,盯着二者相交的那一处。杨炎道:“谢灵运犯了大错,流放广州,又有人告发他谋反,皇帝便下诏处死他。广州地近南海,他临死之际,将胡须施给南海的祗洹寺。”
狸奴并非没有见过死于战场的士兵遗体,但战死和被处死究竟不同。她缩了一下,手上力气不稳,草茎断为两截。杨炎微微一笑:“我赢了。”
她不大敢再看那胡须:“那……谢灵运当真谋反了么?”
“我不清楚。有人说他谋逆,暗中命人劫道,解救自己。也有人说,他是受人诬陷的。这世间的事……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
他最后这话似有深意。狸奴抬头看他,淡金的夕阳光中融着极浅的紫色,洒在他挺秀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上,他脸庞的棱角一时比平日更为分明。她懵懂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咄陆忽地“唏律律”一声长嘶,露出不耐烦的意思。狸奴跳起身,给它添了点草料。她抚着突厥马的脖子,看它吞吃菽豆,耳中听见身后的人道:“我辈众生,只能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人事而已。”
第18章 (18)汹涌澎湃的河流不会没有渡口 (一)
(天宝十二载五月八日至十日)
杨国忠低下头,理了理腰间玉带上悬的金鱼袋,慢慢地笑了。他并不看站在堂中的女郎,仿佛当真只是在看那枚金鱼袋:“是殿下叫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