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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29)

  第23章 (23)奶酪山 凉州月 (三)

  社尔一提,突斤和能振英同时恍然点头。能振英道:“是,坑洞是那一日留下的。”突斤叹道:“范阳和长安,都没有哪个男子将‘透剑门’演得那样精熟……何况女郎。”

  那一日社尔和突斤、能振英各自为哥舒翰和安禄山说话,剑拔弩张。但他们究竟没有真正的仇怨,今日又有李俶、李倓二位郡王在场,他们更加不会争执,语笑之间一时甚是和乐。社尔道:“我瞧得真切,那小娘子纵马穿过剑门时,连一片衣角都没有沾上刀锋,刀锋不过斩落了她几根头发!陇右军中的人,也时常演‘透剑门’,我下过几回赌注,从来没见过哪个人不受伤的。”

  社尔目力绝佳,有百步穿杨之能,又在陇右军中长大,他这般说,自是没人质疑。李倓奇道:“那小娘子是什么人?”

  张忠志道:“她姓何,是安大夫副将何千年家的小娘子,今年才来长安。”他刻意留心李俶的神色,果见李俶稍稍敛了敛眉,而社尔、阿波等人只是满脸好奇。社尔笑道:“她那日递了一块帕子给杨郎,可见河北的小娘子再了不得,到底要受河西军中的掌书记降伏哩。”

  李俶一口饮尽盏中的浆水:“好了,我们接着打。”

  张忠志见李俶转开话头,断定对方已经知道狸奴下狱的事情。他暗想:“郡王不肯多说,当是怀有愧意。太子……卖了我们?”

  前几日他们未能得到太子的回音,便议了几条对策出来。商议时,他们固然没有将狸奴叫来,但也没人料到她会被捉进御史台狱:她毕竟不是安家的门客,而是范阳军将之女。张忠志虽然想到了狸奴,但他见她乐意交结杨炎,暗自不快,索性不去管她。如今哥舒翰的人显然还不知此事,而她已在御史台狱受了刑。他如何不焦躁?场中众人左萦右拂,盘旋宛转,有如风回电激,他无心观战,只随意弹着怀中的琴。雷海青伸手,按住他的拨子:“别弹了。你的心不在这里。”

  张忠志心念一动,苦笑道:“我听说,周瑜醉酒之后,也能听出曲中的错处。雷兄真是知音人。”

  读过书的武人不多,因此能读《汉书》的哥舒翰才被众人交口称赞。但三国时的兵家故事和阵法数百年来盛传军中,素为将士们所乐道,东到卢龙,西到葱岭,边军无不传说三国故事。张忠志又在长安住了几年,比寻常边塞武人所知更多。他说到曲有误、周郎顾的典故,雷海青亦不觉得奇怪:“我自然是知音人。你怎么了?”

  “没事。”张忠志只道。

  打马球的规矩,是以某一方插满二十四面红旗,达成“整筹”为胜,否则只能称为“残筹”。马球不限时长,往往打上许久,甚至到了夜里,还要燃起灯烛继续打。西方晚霞愈浓,粉紫色的光辉铺满了长安城的半个天空,坊墙外的大道上几乎再无人声。崔妃见众人仍未有止歇的意思,便先行离去。她没有回百孙院,而是去了宣阳坊——担心“犯夜”的唯有平民和低阶官员,崔妃这等贵人不受宵禁束缚。

  往日她虽与李俶不睦,却一直没有告诉母亲,唯恐母亲凭恃从舅和姨母,为难李俶。近来二人间嫌忌渐少,她暗自欣悦,忍不住来找母亲。韩国夫人的家仆说:“相公才来了。”

  杨氏姊妹与从兄杨国忠过于亲近,城中传言纷纷,说他们同姓相奸。崔妃从前听见这种议论,都要将传谣的人打个半死,后来也不再管了。她进了门,杨国忠和韩国夫人却不在堂中。崔妃皱了皱眉,不想撞破什么不堪场面,问道:“阿娘和阿舅呢?”

  家仆似乎明白她的心思,笑道:“娘子和相公在园中乘凉,大娘子不妨进去。”

  “知道了。”

  崔妃是韩国夫人的爱女,她直入后宅,仆婢自然不会拦阻。韩国夫人宅里重楼叠院,景致幽深,风亭水榭无所不有,深得山水之趣。正堂后边的园中奇石嵯峨,薄暮的雾气笼罩林立的太湖石和巫山石,仿若云烟缥缈的蓬莱仙境。一弯细细的流水自池中蜿蜒流向东南隅,暗合时人卜居建宅的“五虚五实”。崔妃循着淙淙水流,缓步进了小园,暗道:“阿娘家中已是这样豪侈,而阿舅的宅第更胜于此,东宫和几位亲王的宅邸都比不上。来日阿翁登上大位,还能容得他吗?”

  “大娘,你和三娘也要帮我。你要记得,在至尊面前进言,说安禄山有反谋……”园边的花影中传出杨国忠的语声。

  “可是……”母亲有些犹疑,“我不懂这些,万一不慎惹了至尊厌弃,那……”

  “什么‘可是’!你们是我的姊妹!况且,我全没想到,那个何六娘竟然……”

  何六娘?那不是那个教了她术法的小胡女吗?

  “……倘若那个何六娘不肯改了款辞,指认安禄山,我就遣人去河北杀了她的母亲……杀不了安禄山,取一个女子的性命总归不难……”

  阿舅……要杀了那胡儿的母亲?崔妃在暮光中站住脚步。

  御史台狱的牢室内,狸奴倚着墙壁箕踞而坐。肩膀疼痛,她顾不得容仪姿态,只能调匀呼吸,闭目养神。她晓得,自己的衫子已经几度浸透汗水,垂地的长裙上都是尘灰。幸而牢室内没有灯烛,无法视物,她得以装作不知道自己如今究竟有多脏。

  “但是,他下午来的时候……必定瞧见了我的脏污模样……咳!”

  她的脸颊在黑暗中发烫。她反复含咀他的那些话,仿佛听见自身胸腔中的心跳声。他的话让她寻到了一根浮木,远处的漫天风雨,近处的江海怒涛,都不那么紧要了。它们还在,但她只消细细含咀他的那些话,就可以忘掉它们……至少,忘掉一时半刻。

  幽州的儿郎们也会说好听的言语,她听过很多。可是,他说的那些话,比别人说的都好听。

  她不敢碰到伤处,始终将双臂搁在腿上,不敢用力呼吸。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外边有一阵轻浅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旋即有人开了囚室的锁。

  灯光乍然亮起,刺得她目眩流泪。一日之内杨炎断断不能来看她两回,可她心中到底存了几分隐秘的期待。眼前的光斑散尽,她隔着泪水看清对方的容貌,脸上才泛起的一点血色顿时褪尽。

  来者一身黑袍,单凭她自身的眼力和智识,尚不足以猜出此人的身份。男子上下扫视这间囚室,似是嫌弃地上脏污,并不坐下:“何六娘,我家主人要你翻覆昨日的款辞,就说此事与哥舒仆射等几位节帅无涉,你得了太仆寺卿安庆宗的授意,才诬构他们。”

  “你家主人……是杨相公?总不会是吉中丞。”

  来人不置可否,狸奴知道她猜中了。她虽然有意与对方周旋,设法套出一些内情,但她自知心机不深,只回绝道:“不成。”

  男子笑了笑,抬起右脚,足尖点在她肩侧脱臼处:“御史台有很多法子,可以折断你的骨头,也可以碾碎你的骨头,永远不能接续。你猜,到时河北的人还会不会用你?”

  “我们河北每年缴纳的赋税占了大唐的一半,靠的是民人勤恳耕种,将士忠勇捐躯,而不是背信弃义,叛主投敌。”

  “将士忠勇,可是上边的人呢?你当真相信,安家父子没有半点私心?”那人蹲了下来,仔细打量她臂上的夹板,“手法不坏。给你治伤的是河西那位杨书记么?难为他一个文士,还懂得这些。”

  “你想说什么?”狸奴闭上眼睛,懒懒道。她听见来者发出一阵讥诮的笑声。

  “那位杨郎来探看你时,还不晓得你诬构哥舒仆射罢?”

  她骤然向后缩了半寸,牙齿咬住嘴唇。

  “他自从释褐,就在河西做判官,后来因为文采好,又做上了掌书记。他的前程,都系在河西节帅的身上。倘若他知道你构陷他的幕主,他还会正眼看你么?纵使他爱色轻德,不在意你的品行,难道连自家的考课、迁转也不放在心上,宁可得罪上官?”

  狸奴仍旧咬着嘴唇,没有回答。那人又道:“杨家是关中名门,他的祖父和父亲都以纯孝知名,他又是进士。你错过了他,以后还能遇上更加贵重的男子么?”

  “我不晓得他家里是什么样的。我没有留意过他的家世。”她在心里说。

  “一个英俊有为的夫婿,岂不比什么都紧要?就算你是胡姬,只能做妾,那也胜似配一个胡人商贩,或者嫁给那些粗莽的武人啊。”

  那人并非在诱骗她。他说的是实情,实在谈不上诱骗。

  在大唐的昭武九姓胡人几乎只与胡人婚配。有人嫁娶突厥人、奚人、契丹人,但与汉人通婚的——能与汉人通婚的——究属少数。高门出身的汉人男子,纵然偶尔会娶“异族”女子,也断不肯择九姓胡女为妻。凌烟阁功臣唐俭,开元年间过世的燕国公张说,娶了拓跋鲜卑后裔河南元氏的女子,但二三百年以来,元氏居住中原,早已成了汉人;高宗时的名臣裴行俭,续娶了鲜卑人厍狄氏:汉人士族与“异族”女郎的婚配,至多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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