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士们在青绮门(1)边的酒肆中饮酒集会,听着胡姬殷勤劝酒的语声,看着她们的如花笑靥,目为之迷,神为之夺,当然不会拒绝与她们调笑一番。但婚娶是另一回事。他们哪怕勉强纳了胡人女郎为妾,也不愿令她们生养子女,唯恐污了自家的血脉。皇帝对曹野那姬和她所生的虫娘的轻鄙,亦如此类。
只能做妾……
狸奴脑中嗡嗡直响。她不想放任自己躁乱,厉声道:“我不会改款辞的,你走罢。”
来人没有料到,这一番言语反而将她推得离杨炎更远了。他失了耐心,冷笑道:“杨郎不足以使你改口,那加上你的阿母呢?”
“你们……要做什么?”
“你父亲是武将,旁人未必能近他的身。但你阿母深闺妇人,恐怕随便一个武人,都能了结她罢。”
“你敢!你敢动她一下,我杀了你!”
来人终于满意,丢下一句:“何六娘,你母亲能否保住性命,端看你明日对吉中丞说什么了。”他拿起灯盏,施施然走了出去。
狸奴提起手臂,一拳砸在地上。肩窝脱臼处痛得剜心,她却简直希望自己更痛一些。
或者……不如……从了他们的意罢了?
她惘惘地盘算了一阵子,盘算明日如何改口。不多时,她又猛省过来:“我指认安大郎,难道阿娘就能平安无事?安将军必然大怒,必然命阿耶处分阿娘,阿娘一样保不住性命。”
她起身,向前走了数步,直到足尖碰到对面的墙壁。她往返踱了两三遭,暗自计算,这间小小牢室的尺寸是否够她奔跑发力,在撞上对面的墙壁之前,积蓄足以致死的力道。触柱不是难事,但这几步路显然不够她发力。倘若撞了墙却没死,昏睡不醒,或者动弹不得,便溺都要人照看,当真生不如死。坠马之后再也不能下榻的少年,她在幽州不止见过一两个。她绝不能让阿娘像他们的母亲一样受苦。
狸奴叹了一口气,摘下发间的银簪,握在手中,不住抚摸。这枚簪子她戴了好多年,虽已黯淡无光,却是阿娘给她的。
杨公南说,祁连山顶积雪不化,犹如乳酪,故此叫作“乳酪山”,在凉州城中就能望见。她还听说,昭武九姓的祖先是月氏人,最初就住在祁连山北的昭武城里。想来,祁连山或许比燕山更雄壮呢。可惜,自己是九姓胡人,却不曾到过长安以西的任何地方,遑论先人的故乡何国。她一手遮住脸,另一只手抓着银簪,将簪头对准胸口,比划了几回。
(1)唐人沿袭汉例,用青门或青绮门泛指长安东侧的几座城门,如李白《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其一》:“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见郁贤皓校注《李太白全集校注》第14卷 ,第2041页,南京:凤凰出版社,2015年。
第24章 (24)汉文中没有 就是没有 (一)
(天宝十二载五月十二日)
苍白的曙色转为淡金,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朝霞下,棋盘也似的西京城里,一下一下的街鼓声远远传开。各坊中渐次响起更多的声响:儿啼声,婢女浇灌堂前芍药的水声,官员们行向皇城的马蹄声,胡麻饼店主将食客递来的铜钱丢入盒中的碰撞声,波斯邸中的大食商人取出香料时众人的呼吸声……
杨炎则听见了院外的叩门声。这所宅子有数重院落,是河西僚属们入朝时暂住的所在。若非他恰在第二重院子里净面揩齿,只怕也听不到。他吐出最后一口水,收起刷牙子和牙粉。僮仆开了大门,将人引了进来。
他是河西派到朝中的人,无须日日到官署视事,今日亦是如此。他只当是一同入朝的两名监察御史来寻他,见了来人时,不觉错愕:“小娘子是……”
来人是一个年轻女郎。女郎作男子打扮,穿着浅红圆领袍和绿纹波斯裤,腰间束蹀躞带,足下踏着一双绣鞋,通身无一处不精致。寻常人见了,多半会以为这女郎是哪位贵人家中的娇女。但杨炎识见广博,又有机心,只一眼便看出来者是一名侍婢,贵宦之家的侍婢。
那侍婢的眸子闪了闪。主人告诉她,来寻一名在河西幕中做掌书记的杨姓文士,却没说他是这么一位英姿勃发的青年郎君。她敛袂施礼:“郎君想必就是杨书记了。”
杨炎还礼,笑道:“正是下官。女郎有何事体?”
“奴是广平郡王家里的侍儿,惯常服侍王妃。王妃叫奴来报与杨书记……”侍婢看了看四周,意存犹疑。杨炎道:“无妨。”侍婢便将崔妃昨夜听到的言语转述一番,又解释道:“王妃说,她欠了那个小胡女的人情,故此着奴前来,告知杨书记。”
杨炎尚未听完,便拱手道:“多谢王妃!某来日必定酬答王妃的恩德。”不及多说,匆匆奔出门去。
侍婢望着他的背影,暗叹:“这位杨书记……很在意那女郎罢。”
杨炎出门之前,阳光犹自明灿。待他到了皇城含光门前,青灰的阴云突然从北方滚滚而来,转眼吞掉大半个天空。大风卷起地上的黄土末,刮得他睁不开眼,衣襟飒飒,随风鼓荡。守门禁军验毕门籍,放他进去的那个瞬间,大雨倾泻而下。朱雀天街和宰相宅前都铺有浐河的细沙,号曰“沙堤”,雨里雪里都不妨碍行走。但长安城里寻常巷陌没有“沙堤”,一遇雨水,地面便成了一汪一汪的黄泥浆。
亏得御史台离皇城门近。从含光门向北,过了鸿胪寺的客馆,向右转走过司天监,就是御史台的推事院了。这雨既大且急,白亮亮的雨珠密密地砸在脸上身上,使得人的耳中听不见别的声音。杨炎挟着一身风雨,急急奔入推事院,公房内的小吏见了一惊:“杨书记?”
他这两日来回奔走,推事院的小吏和狱卒都识得他了。他应了一声:“我来见前日下狱的何氏。”“杨书记,倘若未有吉中丞的示下,我们不敢……”小吏的话才说了一半,他已冲了进去。
关押狸奴的牢房不在推事院深处,杨炎很快就到了。他远远见那间房门半开着,心脏猛地一沉,几步奔到门口,推门而入,果见昏暗的牢房中空无一人。他惊疑不定,站了数息,弯腰拾起墙角的一件物事。那物事是一块白布,似是从衣上撕下来的。白布上血色淋漓,潦草画着两行字迹。
“愿托我母于薛四。榻边箧中有二千钱,为我母买阿月浑子。”到得最后几字时,血迹渐干,字迹模糊难识。
外边雨急风狂,杨炎才走了含光门到御史台这几步路,从头顶的乌纱幞头到足底的六合靴,已然一概为雨所湿,襕衫里面贴身的衩衣也湿透了。他年轻体健,心急之下并未觉察,此时精神一散,寒意从心底森森地沁上来。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痴傻的胡儿,忽然闯入他的世界,却又忽然要走。算来,在鸿胪寺里初次见到流着鼻涕眼泪的她,距今还不到两个月。
杨炎闭上眼,捏紧了那片白布,听见有人说道:“杨书记,何氏已经……”
是推事院那个守门的小吏。杨炎陡然睁开眼,死死盯着他。小吏心里一哆嗦,胆怯道:“已经教吉中丞唤去推勘了。”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公房。
“你……你说她……她没死?”杨炎颤着声音问道。小吏有些奇怪,但想到吉温每每捶拷罪人致死的恶名,也便了然:“不曾。”瞧见杨炎手中的布片,“这是……”
杨炎径自冲进那间摆满各色枷具的公房。门口的狱卒未及阻拦,只得跟在他身后喝道:“中丞鞫囚,何人擅闯!”
公房上首坐的仍是吉温。他旁边坐的人不是两日前的郑侍御,而是一名着绯衫、佩银鱼袋的年轻男子。男子眉间颇有骄横之色,身后立着一名黑衣家奴,另有小吏在堂下记录。吉温见杨炎闯入,唇角一弯,口中却高声斥道:“来者何人,因何擅闯推事院?”
那个白衫红裙的背影伏在地上。杨炎奔了过去,只见她长发散乱披下,衫裙沾满灰土,衫上还有几点血迹:“你还好么?”又指着那几点血渍,“你又受伤了?”
狸奴不抬头,也不答话。杨炎细细审视她周身,目光在她的头发上停留数息,厉声问道:“在哪里?”
“什么‘在哪里’?”吉温拧起眉头。
上首那个绯衫年轻男子按捺不住,喝骂道:“管他什么人,你们速速将他拿下!蹇昂你也去!”
那个黑衣家奴名叫蹇昂,便是前两日杨国忠派来威胁狸奴的人。蹇昂得令,疾步上前,却见杨炎翻开了狸奴的衣袖,从她手里夺过了一枚尖尖的银簪。
他左掌托着银簪,右手高高举起那块白布,咬牙道:“《唐律》第三十卷 ‘断狱’第一条云:‘诸监临之官因公事,自以杖捶人致死及恐迫人致死者,各从过失杀人法。’是说断狱捶拷自有章程,拷问、恐吓、逼迫罪人致死,皆为过失杀人。何氏血写遗书,身藏锐器,死志分明。吉中丞既为监临之官,下官便要讨教一句:御史台如此举动,是不是‘迫人致死’,算不算违犯《唐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