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温尚未回答,那名绯衫男子怒道:“你是谁?”
绯色衫袍是四品、五品官员才能穿的服色。杨炎虽在盛气之中,却也猜到此人青年服绯,必定家世高贵,当下不卑不亢道:“下官杨炎,为河西节度使掌书记。下官长居边陲塞外,不识京城贵人,祈上官见谅。”
吉温轻咳两声,淡淡道:“杨书记,这位郎君是杨相家最年长的一位郎君,一向深受圣人信重,迁转迅疾,今在户部为侍郎。”
杨炎立时猜到,这人是杨国忠的长子杨暄。杨暄课业荒疏,明经科比进士科容易太多,只考记诵之能,他都无法考中,但主考官达奚珣畏惧杨国忠的权势,将杨暄的试卷取为上等。没过几年,杨暄就被擢为户部侍郎,与才做上吏部侍郎的达奚珣同列。
“吉中丞过誉了,怎能说我迁转迅疾?我登第为官这几年,也可算得十分坎坷了。”杨暄把玩绯衫袖口的绣纹,悠然一笑。
这话可谓无耻之尤,但在场的人没一个反驳他。杨炎放下银簪和布片,郑重施礼:“原来是杨侍郎,下官失礼。”他见杨暄要张口说话,赶紧续道:“素闻杨相公仁德宽厚,想来侍郎亦是一般。下官冒死,请吉中丞、杨侍郎允准何氏延医治伤,接续双臂,待性命无虞,再受推问。”
眼前这个小官的幕主是哥舒仆射,哥舒仆射又与父亲杨国忠结盟,共排安禄山。杨暄实不知杨炎为何袒护幕主之敌安禄山的手下,不由得费解:“你为何……”他还没说完,吉温已高声道:“杨书记贸然闯入推事院,无礼之极。但杨书记发何氏求死之隐情,使我御史台免于大错,我可以不究此过。你们将何氏带下去,供给医药,不准她寻死!”最后一句是对狱卒们说的。杨炎又施一礼:“多谢中丞!”
二人彼此应和,杨暄还没明白过来,转眼间狱卒已将狸奴带出公房,杨炎跟在后边出去了。杨暄指着他的背影,问吉温道:“吉中丞,你不是说‘若遇知己,南山白额虎不足缚’么?这个杨炎,不就是凉州一个小小属官?你怕他作甚?”
吉温险些没忍住骂人的冲动,腹诽道:“河西军幕中的掌书记,在杨家小儿口中竟然只是边鄙州郡一个小小属官。杨家的人,口气未免太大。”他固然受过杨国忠提拔,但安禄山于他有大恩,他早就和河北通了气,动辄将京城中的消息传给安禄山。杨国忠昨日派了蹇昂威胁狸奴,仍不安心,命儿子杨暄今日来御史台,亲眼看着吉温讯问,非要狸奴翻覆款辞,指认安禄山不可。吉温无计可施之际,幸得杨炎无端闯入,责问他们,吉温便顺水推舟,叫狱卒将狸奴带去治伤。
他听得杨暄质问,挂起笑容:“侍郎,我幸蒙相公庇佑,有什么惧怕的?但杨相公究竟与故去的李相公不同。李相公屡起大狱,以至大理寺墙下堆满尸首,冤魂不散,因此杨相公将他罪状禀告圣人,圣人才有罚没李家、流贬儿孙之举。杨相公仁厚,并非与李相公一样的人。那胡儿纵是罪人,杨相公也未必愿意见她惨死。”
“既是罪人,死活又有什么要紧了?她纵然死了,款辞文书还不是吉中丞你来写?你写些什么,又有谁在意?”杨暄不耐烦了。吉温素来果决狠辣,无所避忌,今日如何总是瞻前顾后?
“昨日朝会之后,圣人吩咐杨相公和我,不得重伤罪人。”吉温凑到他耳侧。
杨暄挑起眉毛:“当真?”
“难道我敢伪作天子纶音?”
这边杨炎跟随狱卒出门,见他们给狸奴换了一间有窗的囚室,方才放心三分,偷偷给狱卒塞了些钱。狱卒自去请医官来为狸奴诊治。
外边已然虹销雨霁,淡淡的阳光透进囚室的窗子。杨炎站在室内,只见那阳光照在女郎低垂的侧脸上,那张脸白得几近透明。他哑着嗓子道:“你……”到底咽下了责骂的言辞,“你的手臂很痛罢?”
第25章 (25)汉文中没有 就是没有 (二)
狸奴并不说话。杨炎捧起她的手,见她的右手指尖都破了,染满了褐色的污血。他胸中怒气渐生,摸出那块白布:“你写了这个,打算在他们鞫问你的时候,用簪子……用簪子……是不是?”
狸奴仍旧不作声。杨炎看了看布片上的“愿托我母于薛四”几个字,又看她的脸。不多时医官到了,杨炎退到一旁,静俟他望色、听声、切脉。待医官为狸奴再次打好夹板,留下药方,出门离去,他才走到她的面前,跪坐下来。他从衣袖中取出昨日给狸奴治伤的脆蛇药膏,搁在她身边,直视她的面庞:“我不会替你给你母亲买阿月浑子,契苾娘子也不会。你想买,就自己活着去买。”
“我没有。”狸奴终于分辩道。她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咽喉刺痛:“我想的是,今日仍然乱说一气,尽力拖延辰光……等到……”
等到他们来救我——
可是,是你先来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杨炎兀自举着那块白布。
狸奴不懂他为何如此执着。她向后缩了几寸:“我写了之后,就……就扔掉了。我没有那样打算……”
杨炎从腰带上悬的丝袋中摸出火石,打出一缕火苗,在她眼前点燃了那块白布。火光里,他的眼神冷得让她害怕。他又问:“那你藏着簪子作什么?”
“当真只是……只是……万一……我……有人说,他们对女人,另有一些手段。我……我只是……万一……”
那块衣角和其上的血字逐渐被火光吞没。火苗焚爇布料,气味刺鼻。杨炎待布片燃尽,才冷冷道:“‘万一’也不可以。”
“为……为什么?”她感到委屈,含着泪抬起头。
“你是我看重的人,不可以。”
杨炎丢下这句话,起身出了牢室。到了推事院外,有一名小吏迎上来:“杨相公叫你去政事堂。”
“是。我的衣裳鞋袜都湿了,拜见相公恐怕不雅。我换过衣裳就来。”杨炎叉手道。才过了这么一时半刻的光景,他大闹推事院的事就已传到杨国忠耳中,他并非不曾想到。
自本朝高祖皇帝以来,宰相们常在门下省的政事堂议定事务,而后奏闻皇帝。高宗时中书省地位渐崇而门下省渐弱,宰相裴炎便将政事堂移到中书省。开元年间,张说奏请中书、门下二省同在政事堂视事,设“中书门下之印”,政事堂由是成了朝中最紧要的官署。
杨炎默不作声,打量政事堂的屋舍。正堂是相公们视事、议事的所在,轩敞阔落,粉壁高高,几乎彻底遮住后院的几间公房。但后院的吏房、枢机房之类,本就从属于宰相,职务机密,唯有宰相能够得知。
他走到正堂门口,脱了六合靴。天已放晴,但地上还留着雨水痕迹,知机的庶仆在堂前的台阶上铺了油布。杨炎脱了鞋,只穿着细布袜子的双足踩在阶上,并不觉冷。
粉壁上的壁记映入他的眼中。壁记以楷书写成,妍媚遒劲兼而有之,杨炎于此道浸淫甚深,一望便知那题记是本朝名家钟绍京的手笔。他才读了一两句,上首传来一声怒喝:“你就是河西幕中的那个小子?”
杨炎加快步子,走到杨国忠面前,躬身叉手,姿态秀雅,一如玉树芝兰:“下官杨炎,有幸拜见相公,不胜欣喜忐忑。”
杨国忠抓起一张被揉皱了的纸,劈头扔过去:“哥舒仆射兼任河西节帅,你是他的属官,为什么为安禄山的人说话?!你是‘情去意难留’,心思已经飞到河北了罢!蛆心恶意!”
杨炎拾起那张纸,转瞬读毕,蹙起了眉:“请问相公,这……是何氏的款辞?”
“你自家不长眼么?看最末的姓字!那是山里的妖兽野狐拘着她写的么?”
杨炎细看文书末尾的姓名。
他偶尔教她书法,让她反复练习写自己的姓名。这字迹萎弱无力,但勾折处带了三分他的潇洒笔意,再不会错。杨炎心思急转,试探道:“款辞悖逆无理。但何氏性子愚钝,不是能精心诬构他人的人,怕是受了教唆或者胁迫。”
“你当我不知么?!逼她指认安家父子,不就成了?你闯进推事院作什么?”杨国忠怒火又起,抄起案上的一方白玉镇纸,掷向杨炎。
杨炎虽能避开,却不想更加激怒宰相,侧过头脸,硬接了这一记。镇纸尺寸不大,来势却猛,尖角划过他的颈侧,擦出一条寸许长的血痕。血珠一滴滴落在他襕衫的圆领上,他也不擦,恳声道:“相公恕罪!”
杨国忠向来性气急躁,随手掷物伤人,亦不以为意:“你说何氏蠢笨,我看你才蠢笨极了!我杨家四世太尉,怎会有你这般蠢钝的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