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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32)

  如今的杨氏子孙都说自家是东汉太尉杨震的后裔,亦即弘农杨氏。自东汉太尉杨震以降,祖孙四世直到曾孙杨彪,或为太尉,或为司徒,尽皆位列三公,被《后汉书》称作“四世太尉”,清贵无比。近七百年来弘农杨氏枝繁叶茂,不同支脉真伪难辨,譬如隋文帝杨坚的祖上冒称杨震儿子杨牧的后人,隋朝权臣杨素的祖上自称杨震另一个儿子杨奉的八世孙杨结之后。

  但杨结其实并非出自弘农杨氏,而是河北的清河杨氏。北朝以来,伪冒郡望是常见的事情,年深日久,假的名门便成了真的名门,假的世家成了真的世家,旁人信了,伪冒的人自己也信了。杨结后人编造了杨奉至杨结的世系,亦是为了自高身份。杨国忠和杨炎出自杨结长子杨珍一脉,杨素则是杨结次子杨继这一房的后人。归根结底,他们都不是杨震的后人,更不是真正的弘农杨氏。

  杨炎本性高傲,虽然浸润诗礼,自负才华,却不以门阀郡望为傲,盖因他身在其中,熟知北朝以来的“世家”源流。他听着杨国忠的话,暗自嗤笑:“倘若只是欺人,那也罢了。若是欺人终成自欺,未免过于可悲可鄙。”

  他不敢露出鄙薄之意,照旧低着头,语调诚恳:“杨太尉不收贿金,说‘天知,神知,我知,子知’,德操高洁。太尉学殖亦丰,有‘关西孔子’之称。相公这般人杰,才堪为太尉之后。至于下官,委实有辱家声。”

  杨国忠并无德操,不在乎别人是否知道他受贿,学识亦浅,连“宣阳坊孔子”也算不上,故而听不出、想不到杨炎语带嘲讽。他见杨炎言语动听,怒气稍歇。杨炎又道:“事到如今,下官须当为幕主鸣冤,助相公和幕主压制河北的气焰。”

  杨国忠喝了一口蔗浆,烦躁道:“你不是很有舌辩之能吗?且你又生得好容貌,圣人最喜欢这样的人。过两日我带你面见圣人,你可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杨炎进士及第时,在宣政殿与其他新进士们一起远远见过皇帝,单独面圣却是从未有过。他心中有了主意,作出喜悦的神态:“下官敢不从命!只是……请问相公,这一纸款辞提及的那篇突厥碑文究竟是什么?何氏的款辞说碑文大逆不道,又说诸位节帅无不知晓这篇碑文……下官实在不解。”

  杨国忠自不愿意向一个小官泄露这篇文字,但他要借河西之力打击河北,倘若杨炎面圣时因不解内情而说错了话,引得圣人暴怒,反而不易收场。他抽出一个纸卷,丢给杨炎:“不得记诵抄录。”

  “这……这是……”杨炎读罢纸上的译文,展卷的手指微微发抖。

  杨国忠没有耐心为他解惑,何况碑文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所以,你在河西不曾听说这篇碑文,是么?”

  “……是。”杨炎将纸卷交还上首的杨国忠。

  “河西的外族人比长安的还多,你又在军中。军中有那么多内附蕃兵,你竟没听他们说过?”杨国忠的话里,显然有几分嫌他无能的况味。

  “下官不敢妄言。也许,河西边军中有些铁勒人、突骑施人、胡人之类早已知道了。可是,相公也明白,蕃汉有别。”哥舒翰就是突骑施人,杨炎并不避讳。

  “是了,他们就算知道,也不会与你一个汉人文士说。剑南的那些羌人,也是一样,全不肯相信汉人。”

  “下官是说,在我们眼里……”杨炎摇头,“汉文中没有,就是没有。”

  “说得好!”杨国忠猛然大笑起来。他一拍面前的檀木书案,随意搁在案头的宣州紫毫笔颤了几颤,向另一边滚了一二寸。

  杨炎此际站在书案前丈余处,原该留意到那支笔的:宣城诸葛氏曾为王右军制笔,世守此业,所制之笔至今闻于天下,长为宣州岁贡。杨相公不学而无才,更不善书,却也要用诸葛笔,正堪为他这种书家所笑。

  但他眼前似乎只有那双蓝眼睛。刻在他脑中的那双蓝眼睛。

  汉文中没有,就是没有。过去的二十七年间,他都是这样想的——或者说,自他出生,自他识字,从来没人告诉他,汉文之外的文字,或许亦能包罗汉文中没有的物和事。

  有一些人、物、事,固然在汉文之外,却与他同在天地之间。

  那双蓝眼睛……见过多少他没见过的物和事?

  “你去罢。”

  杨国忠挥了挥手,将他赶了下去。杨炎小心退至门边,才转身向外。他在门口穿靴时,总算看清了粉壁上的字迹。那是太宗皇帝的一段话。

  “以天下之广,四海之众,千端万绪,须合变通,皆委百司商量,宰相筹画,于是稳便,方可奏行。岂得以一日万机,独断一人之虑也?且日断十事,五条不中,中者信善,其如不中者何?以日继月,乃至累年,乖谬既多,不亡何待?岂如广任贤良,高居深视,法令严肃,谁敢为非?”

  “岂得以一日万机,独断一人之虑也?”

  杨炎手指在颈侧轻轻一抹,望着指尖上的血迹,发出一个轻微的哼笑。

  第26章 (26)产金卵的鹅 (一)

  (天宝十二载五月十三日)

  大明宫西侧九仙门外是北衙禁军所在,九仙门旁的银台门内,则是禁军换防时休息的仗院。每日交接的时刻,总有几个龙武军士聚在院内闲谈。他们不可泄露禁中的消息,故此只是聊些闲事。

  “前日韦左相的儿子和郑舍人的女婿,险些为了鸣珂曲的李娃打起来,有趣,有趣。”

  “嗤,他们两个都是文士,气虚体弱,连三十斤的弓都拉不开。就算是打起来,又有什么好看?总角孩童殴斗,都比他们高明。”

  “你想一想,宫里侍女时常蹴鞠,难道那些女子能比男子踢得更好吗?可是她们踢球,好比小母鸡互啄羽毛,虽然不如斗鸡好看,可也有趣。”

  “原来你日日站在承香殿前值守,目不斜视,稳重极了,心里想的却是这些事。”

  “呸!你难道不是么?你那日还说鸣珂曲最美的不是李娃,是那个赵姬……”

  “咳咳!寻常宫女自然不能比男子踢得好,但契丹、突厥那些常常习练骑射的女子,挽弓用箭的功力也不可小觑。”

  “是了,为辅,你们河北来的那个小娘子呢?我听社尔说过她好几回了,几时也让我见识一番她的透剑门绝技啊。能教社尔称赞的男人尚且没有几个,何况女人了。真不知那是何等人物。”

  阿波说了这番话,众人纷纷望向张忠志,却见他一脸寥落,虚虚盯着前方。旁边的社尔推了他一把,调笑道:“你莫非当真在想那个小娘子?”

  “什么?”张忠志仿佛从梦中惊醒,“何六娘么?御史台狱的人对她动了刑,我可不晓得她几时才能控缰骑马。”

  他一句话如在热油里浇了水,众人惊愕道:“御史台狱?”“那小娘子得了什么罪?”“吉中丞动用了枷具?那小娘子还能活么?”

  张忠志怔了一下:“我还道你们陇右的人早就听说了,毕竟事涉……”却又顿住,摇头苦笑,“罢了,御史台的事,我们过问不得。”

  众人狐疑,还待追问,张忠志却站起身,敷衍道:“我还有事。”迅即大步离去。众人喊了几声,他也没有回头。

  出了宫门,张忠志的脸色仍是阴晴不定。他向南走了约有四坊之地,直到东市的西北角上,方才站定。他的右面,是平康坊北曲隔着坊墙传来的乐声与谐笑,左边则是东市交易的争辩、麸行拉磨的驴叫声、办礼席的讨论声,不一而足。

  朱雀天街将长安城分为万年、长安二县,长安县人口较多,公卿则大多居住在天街以东的万年县。东市附近的平康、宣阳诸坊多有勋贵之家,譬如李林甫生前居于平康,杨国忠及杨家姊妹的宅邸则在宣阳坊。天下的瑰宝奇珍,亦往往汇聚于东市。

  东市西北角外的十字街口有一块高地,视野开阔。此处地势弯曲,有如狗的脊背,是故得名“狗脊岭”。但不论是太府寺掌管交易的市署,还是市中各色书肆、食肆、衣肆,都不占用这片高地,“狗脊岭”上唯有几棵柳树而已。时当炎夏,也没人在柳树下乘凉。于初来长安的人而言,此景不可谓不奇:这里可是寸土寸金的东市。

  “放心,你不会在这‘狗脊岭’上见到何六娘的。”一个人不知从何处拐了出来,站在张忠志身边。

  张忠志猛然转过脸。

  李起似乎没看见他骇人的眼神,兀自道:“圣人做临淄王的时候,诛杀韦氏亲党,就是在这里砍了韦温的头。长安人爱说‘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韦温可是韦后的从兄,中宗的宰相。狗脊岭虽然是处斩囚犯的所在,但朝廷在这里杀的人,十个有九个是勋贵。以何六娘的身份,还不配在这里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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