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忠志眯了眯眼,一拳打在他的腹部。他是万里挑一的勇士,这一拳没有打死李起,已是留了十二分的情面。李起踉跄退了两步,擦去嘴角沁出的血迹:“何六娘蠢钝,我确实瞧不入眼。可是,她入狱后,我们托吉温传话,叫她攀诬哥舒翰,你不是也愿意么?你分明知道,这条计策会使陇右、河西的人记恨她。”
他的话切中肯綮,犀利之至。张忠志无言,许久才道:“我们都是河北的人,彼此一体。换作是我,也只能依命而行。”
“今日阿波他们听了你的话,便会起疑,一旦查到何六娘攀诬他们的哥舒仆射……以后难道不会为难她?你又有几分在意她?”李起讥笑道。
“在意?”张忠志细玩那两个字,忽然笑了,“武人今日活着,明日或许便死了。除了手足骨肉,和眼下一时半刻的快活,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何六又不是我的女人,我在意她作什么?”
他俨然回到了往日的样子,冷淡自制——乃至有些冷酷的况味。李起怔了怔,只听他又道:“何况,安大郎也说,将此事闹大,才有营救她的机会。”
李起无声冷笑,转了话头:“吉中丞已经告诉御史台的人该怎么说了。为了避嫌,你今日就不要去太仆寺和亲仁坊了。”
“虽然安大郎是太仆寺卿……他们总不至于在皇城中闹事罢?”张忠志道。
这日午后,契苾从鸿胪寺出来,欲往紧邻鸿胪客馆的御史台狱探看狸奴。她刚出了官署,就见几名武士面带怒色,急急从御史台的方向走了过来。她家出自河西,至今与陇右、河西军中的人频频往来,这几个人她都认得。契苾招呼道:“阿史那兄,五兄,你们如何来了?”
哥舒翰曾是王忠嗣的副手,在王忠嗣被诬陷时全力相救,而社尔在河西时是王忠嗣的部属,故而他对哥舒翰甚是敬服。被契苾称作“五兄”的,则是贺兰都督契苾宁的儿子契苾延,算是她的族兄。
社尔铁青着脸,向契苾点头:“河北那些人,欺我们将军手下无人,我们要去与他们分说。”哥舒翰进封凉国公,又被加封仆射,但他亲近的部下依然习惯称他“将军”。
“欺压哥舒将军?”契苾不明所以,“你们要去寻谁?”
社尔不肯多说,径自向前。契苾跟在几人后边,拉着契苾延追问:“五兄,你们究竟去哪里?”
契苾延道:“御史台狱那个何六娘诬构哥舒将军。她是河北的人,这般行事,自是得了安家的命令。”
“何六娘?”契苾脚步一顿,“何六娘不像是那样的人。此事或有隐情,五兄你们莫非要去寻安……安庆宗?”
“正是。”
契苾咬了咬嘴唇,见他们气势汹汹,张口劝道:“阿史那兄,五兄,你们不妨稍缓,计议一番,再……”
社尔打断她:“契苾娘子,你是铁勒族人,同是突厥一部,怎么不为我们突厥的勇士说话,却替一个杂胡鸣冤?”
“杂胡”二字,指的也不知是安禄山,或是其子安庆宗,或是狸奴。在时人心中,突厥人确是优于胡人的。契苾一时说不出话,社尔等人已经出了含光门,翻身上马。
契苾的家离皇城较近,平日她并不骑马,此时一急,发足向亲仁坊奔去。含光门离亲仁坊实在不近,她小跑到安家所在的巷子里,就远远看见社尔等人聚在安家门口吵嚷。一个紫衫男子从门内走出,对社尔说着什么。契苾略一迟疑,抬手理了理鬓发,走了过去,只听社尔道:“何氏是河北的人,若不是得了你的授意,怎会大胆攀诬我们将军?”
安庆宗道:“我从未授意何六娘攀诬哥舒仆射。哥舒仆射是一方节帅,与我父亲一样,镇清边裔,可比长城。我为何要陷害他?我也不信何六娘会攀诬他。”
他面带笑意,不失礼节,社尔等人却只觉刺眼。出身陇右的阿波越众而出,怒道:“范阳节帅也罢,朔方节帅也罢,你们安家的人,总归与我们将军不合。除了你们,还能有谁?”
范阳节帅是安禄山,朔方节帅则是他的族兄安思顺。哥舒翰与二人皆有抵牾,朝中无人不知。去年冬天三人入朝,皇帝命高力士主持筵席,安禄山还在筵上骂了哥舒翰。皇帝看似多方调解,实则乐见几位边将不睦。禁中的射生子弟有不少出自安禄山和哥舒翰的部下,虽谈不上泾渭分明,却也不会深交。
安庆宗负着手,向前踏了一步:“何六娘是如何攀诬哥舒仆射的?”
“你……”
社尔和阿波对视了一眼,怒气愈盛:“你明知……”“你装作……”又同时收了声。
“明知什么?”安庆宗又向前踏了半步。
他是胡人,鼻梁却不甚高挺,眼窝亦不算深,唯独一双眸子是浅浅的褐色。那双眸子映着惨白的天光,越发显得寡薄。契苾从旁看去,总觉得那双眸子里含着讥嘲。
“她说,有反谋的不止你父亲一个人,哥舒将军……也要谋反。”社尔的手按在刀柄上。
“是了,她说哥舒将军要谋反。”契苾延道。
“五兄!你劝一劝阿波和阿史那兄。一味争闹,只怕显得我们无理。”契苾不解狸奴为何诬告哥舒翰,但社尔等人怒气勃发,一旦殴斗起来,恐怕无法收拾。契苾延是她的族人,她便由契苾延入手,不断苦劝。
契苾延虽然姓契苾,但他家本是旁支,他父亲的贺兰都督之位是从契苾何力的曾孙契苾承明手中得来。何力这一支,向来不大瞧得起他们,契苾延自卑之余生出敌意,反而宁可和外姓部落交结。且他父亲契苾宁攀附哥舒翰,契苾延有心借此邀功,不理族妹的劝解:“河北的人欺枉哥舒将军,我们总不能坐视。”
这时阿波一拳打倒了安家的一个家仆,众人一哄而上。安庆宗的紫衫身影在一众武人中更显单薄,身形摇摇欲坠。契苾大惊,叫道:“不要伤人!”扑上前去,挡在安庆宗的身前。
阿波、社尔等人收手不及,契苾硬生生挨了几下拳脚。她弯腰捂着胸口,只觉得脏腑几乎错了位。社尔气急道:“契苾娘子,你回护他作什么?”
“他有虚劳之症,你们……你们不要打他。”契苾道。
第27章 (27)产金卵的鹅 (二)
“你认得他?”阿波怕契苾受伤,拉住她的手臂。
“不,我不认得。”契苾摇头,努力平稳呼吸,“只……只看他的面色,也能看出来,他多半是有旧伤。你们打有伤的人,会……会折损你们将军的名声。突厥勇士……不应该如此行事。”
“他们背后诬陷别人,难道就是勇士的作为?契苾娘子,是恶神迷了你的心智么?”阿波顿足。契苾咬牙道:“我不管。今日我在,你们就不能这样行事。”
“你……契苾娘子,你……看在你家的面上,罢了。”社尔一甩手,指着安庆宗道:“你记得,今日的事还没了结。”说罢,转身离去。契苾延见族妹竟劝住了这些人,自己也觉得无趣,向她略一点头,跟着他们走了。
安家门前只剩下安家的几名家仆,和安庆宗、契苾二人。安庆宗咳了几声,躬身叉手,以表谢忱:“多谢娘子。”
契苾喘着气,沉默了一会。今日午后天色转阴,天地间一切事物的色泽都不及平时鲜丽,空气则仍旧是温热的、厚重的。她站在这么一个世界里,头脑好像有些迟滞。她没有听对方的话,恍惚觉得他大抵是在道谢,便答道:“不必。”
“娘子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万万不能出头,免得伤了自身。”安庆宗又道。
“孔子说,当仁不让于师。”契苾道,“高秀岩原本在哥舒仆射麾下,随他攻打吐蕃的石堡城,前几年转到河北军中,在尊公手下。张守珪在世时先在河西,又去河北,他阿弟张守瑜却留在河西,跟随哥舒仆射……边军不论东西,皆是一体,又何必有河西河北之分。换作你们河北的人欺侮他们,我也会回护他们。”
“边军皆是一体……道理自是如此。只是……”安庆宗似在斟酌,但没有寻到更适宜的辞句,“世间另有一层更高的道理。男人应当庇护女人,而不是——”
“是我冒失了。”
“不是,不是,某没有这个意思。”安庆宗连忙摇头,显出几分狼狈,“某只是……某只是不希望娘子受伤。某忘了问,娘子姓契苾,是么?请你进来坐一坐,某的母亲在家里。某请她招待你更衣梳妆,再叫医人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