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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34)

  “不,不必了。我走了。”

  安庆宗见她坚辞,便命家仆驾车送她回家,又道:“过两日必当登门致谢。”

  他目送那个陌生的女郎登车西去。太阳在车驾的前方浮出云层,红红地投在他面前的黄土地上。

  那日影一寸寸变长。到了戌时,大明宫的含凉殿里仍未掌灯。皇帝靠在凭几上,喝着冰屑麻节饮,懒懒道:“膳大丘?我记得你,你们几个日本学生,去年才来到大唐。”

  膳大丘朗声道:“陛下英明。”

  他穿着绿色的翻领长袍,袍子下摆呈倒三角形,脚着及膝长靴,头顶还戴了尖尖的毡帽。皇帝哪怕只是看着他这一身衣衫和靴子,都觉得酷热难耐:“你一个日本人穿了一身西域胡服,委实好笑。”他转头,又对膳大丘旁边的人道,“你们预备了什么特异的乐舞?”

  那人浓眉阔口,抱着一面螺钿紫檀琵琶,正是雷海青。雷海青莞尔道:“陛下,臣预备的曲子虽非绝调,但确有特异的地方。”

  他转轴拨弦,淙淙乐声自他手底流出。膳大丘随着曲调,缓缓起舞,姿态步伐依着曲调,不时变换。比起教坊的舞伎,他的舞姿自无美态可言,但胜在认真,一板一眼,显然花了很大气力仔细习练。

  琵琶声初时只在最细的两根弦上不停打转,乐声细密轻快,曲意活泼,喜悦的情味越积越厚。皇帝听了一阵,欣然微笑。转瞬间,他的笑意凝在唇角:乐师急拨大弦,刚猛狠厉,隐隐竟有几分暴戾,令人猝不及防。曲调随即转成哀戚,茫然若失,渐至于无。

  但皇帝洞晓音律,尽知丝管之妙,猜到此曲犹未终了。他手指轻敲节拍,心底默数三声,果然乐声再度拔高,但这回大弦小弦错杂和谐,气象矜贵雅致,如珠玑璨发。

  一曲既罢,皇帝笑道:“我听这曲子有《疏勒女》的味道,但曲终之际,竟又有了朝堂气象。”

  雷海青将琵琶放在身侧:“陛下知音。曲中情思数变,原是因为此曲脱胎于一个西域故事。”

  “哦?”

  “西域古来传说,曾有一人,家中有鹅,鹅日日产下金卵。此人得到意外之财,固然欢喜,但他不明个中缘故,分外好奇,索性将鹅破腹杀死,以探究竟。”

  “方才大弦骤响的那一段,就是杀鹅?”皇帝颔首。

  “是。”雷海青续道,“他杀死了鹅,再无金卵可取,实是愚不可及。”

  “那为何曲终时,调子又一变而成华贵雅丽?”皇帝饶有兴致。

  “此人连产金卵的鹅也能杀死,众人因此认为他果敢无私,于是他反而成了那个小国的国君。”(1)雷海青说到此处,忍不住皱眉。

  皇帝向后仰了仰,失笑道:“如此识见短浅的国君?那个小国只怕不得安稳。”

  “臣当日在东市胡商处听得曲中故事之后,也是这样想的。”

  “这曲子不坏。”皇帝晓得,雷海青献这首曲子,颇有箴劝的意思。雷海青一个乐工,未必清楚方才哥舒翰手下的人殴伤安禄山儿子的内情,可他献上这首曲子的时机倒是绝妙。

  产金卵的鹅……

  先是安禄山,然后是哥舒翰:安禄山的儿子将哥舒翰也拖进来了。那小儿用的大概是苦肉计。接下来……会是安思顺、程千里、高仙芝么?他们不是产金卵的鹅,但他们为他守卫存放金子的房舍。倘若他们一同卷入这件事里,那篇碑文或许当真会传遍边军……不,不止边军,还有朝堂。

  他们知道那篇碑文么……他们本来知道么?

  他们知道了……是不是?

  皇帝不愿再想,扬声命人取几匹锦缎,赏给二人。二人谢了恩,他问膳大丘道:“你又为何穿着胡服?你怎么认识了雷海青?哦,他向你询问日本乐曲,是不是?”

  “陛下明见万里。雷郎和臣,就是这样认识的。”膳大丘眼睛发亮,“雷郎说,他要将新得的乐曲献给陛下,寻一个人来跳舞。臣便做了舞者……臣想,这乐曲是西域的,臣也穿胡服罢。”

  “鸿胪寺给的衣食还够么?有钱买书么?”皇帝又问。

  “有劳陛下过问,尽够的。”

  “你来了一年,习惯大唐风俗了么?”

  “回陛下,早已习惯。”膳大丘笑道,“臣才入唐时不肯穿胡服,如今也穿了。”

  含凉殿后的水车哗哗急响,将水流送到空中,沿着殿宇四檐飞流而下,带来阵阵凉意。皇帝仰脸,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忽道:“膳大丘,这里怎么样?”

  “这里?陛下是说大明宫么?大明宫是世上最壮丽的宫城……”

  皇帝用指尖擦了擦银盏外壁凝结的水珠。冰屑麻节饮还剩小半盏,他一口饮尽,盏中只余下几块冰。那些冰都将融化——融化在同一只银盏中。

  安西的冰,河西凉州的冰,河北营州幽州的冰,朔方灵武的冰……

  “我是说……大唐。”他将冰冷的银盏握在掌中,“大唐怎么样?”

  前边那些问话,膳大丘事先都已料到,此际这一问却是突如其来。他不假思索,大声道:“回陛下,大唐极好。”

  “极好……”

  皇帝念了一遍,阖上双目,摆了摆手。二人见了,便又行了礼,退出殿外。

  亲仁坊里,康氏才从家仆口中得知儿子下午被打的事。她忍着眼泪,握住他的手:“让我瞧一瞧。他们打了你哪里?”

  “我不痛,阿娘。一点小手段罢了。”安庆宗轻拍母亲的后背。

  “他们为什么打你?”

  “他们……和我们一样。”安庆宗笑了笑,“他们早就知道那篇突厥碑文。但是他们不敢说……也和我们一样。如今杨相公陷害我阿耶,我们索性便将哥舒仆射一并拉进来。他们生气,却又没有法子。我今日当面问他们,我们如何诬构哥舒仆射。他们不敢答我的话,因为他们也不敢当众说出口,不敢说出那篇碑文的事……他们只好打我泄愤。但是,阿娘,你不要担心。他们不曾打伤我,不曾。”

  他没有瞒着母亲。她太过忧虑,他不能再瞒着她。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那位契苾家的娘子替我说了话……契苾部落在河西游牧,何力他们家虽然移居长安,仍旧和河西军将相熟。”

  “你明日还要做什么?是不是又要受伤?”康氏原以为,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日日悬心的生涯,毕竟,她和儿子来到京城好几年了。

  “不会。阿娘,我只要去求见高力士,让他劝陛下揭过这件事……就可以了。他也不想疑心北边的每一名大将,也不愿意像篦头发似的,将朝中每个人篦一遍。”

  “你记得么?”康氏看了看儿子褐色的眼睛,又移开目光,凝望鎏金灯架上的那点光焰。

  “什么?”

  “你阿耶还是互市牙郎的时候。”

  安庆宗在灯光中瞟见母亲鬓边的白发。在灯下,白发比黑发更亮,一点一点闪着光。他知道,阿娘希望他记得。但他不记得了。他记事时,阿耶已是张守珪帐下的武官了。

  康氏继续道:“我那时胆子很大。我和你阿耶同在幽州的市上为人通译,我每日经手的羊和马,比他经手的更多。有些买主嫌贵,不想买了,或者,卖的人不想卖了,我都能将他们劝好。我不晓得,我怎么成了如今的样子。你阿耶的位子一天比一天高……女人越来越多。我却来了长安这个地方。封了国夫人,又有什么用?长安有那么多夫人,她们瞧得起一个曾经做过互市牙郎的大将,但是瞧不起一个做过一样的事的女人。她们瞧不起,那也没什么。我只是……我只是整日都害怕你出事。我也害怕你阿耶出事。大将……没有能够善终的。赵含章,薛四郎的父亲薛楚玉,还有张守珪……”

  安庆宗静静地听着。康氏又问:“你记得何千年家的那个安娘子么?”

  “安娘子?”

  “何六娘的母亲。”

  “我记得。”

  “何六娘活泼可爱,整日和那些大将的儿女一处玩耍,少年们都喜欢她。我这种妇人,也喜欢她。那样的性子,真是惹人怜爱。安娘子却很少出门,不爱和我们来往,偶尔赴宴,在宴上也不说话。我们都说她无趣。后来我到了长安……”康氏拔下簪子,剔亮灯火,“好像懂了。人倘若总是心里不安……就不爱出门了。”

  (1)此故事正是《伊索寓言》的金蛋故事(但最后鹅主人当上了国王的情节,是出自情节相似的民间传说)。《伊索寓言》很早就传到了中亚。考古学家在塔吉克斯坦的片治肯特古城里发现了讲述金蛋故事的壁画,该壁画创作时间约在公元8世纪,见Boris Marshak and Vladimir A. Livshits, “The Literary Subjects of the Pendjikent Murals,” in Legends, Tales, and Fables in the Art of Sogdiana(New York: Bibliotheca Persica Press, 2002), 13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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