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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35)

  第28章 (28)开元圣文神武皇帝 (一)

  (天宝十二载五月十六日至十九日)

  杨炎随着杨国忠走在青砖道路上,无端忆起第一次入宫时的情景。

  第一次入宫时,他是当年及第的所谓“新进士”。在光范门里的东廊下,他与诸位同年等候许久。所幸二月底的长安已是春意融融,并不难捱。

  过了近半个时辰,他们的座主——礼部侍郎达奚珣——终于现身。达奚珣带着他们进了不远处的中书省,请正堂门口的一个堂吏向内通禀:“礼部达奚侍郎领新及第进士见相公。”

  “相公方才上堂,侍郎急什么!”另一名小吏走了出来,呵斥道。

  杨炎听见身后的几个同年倒吸了一口冷气。

  低贱小吏斥责四品高官,这景况着实令人骇异。但新进士们由座主带领,过堂拜见宰相时,宰相门前的小吏按例皆须如此训斥新科进士的座主,意在提点众人:你们的座主尚且要对相公俯首帖耳,你们纵是上了翠微的仙才,头上顶着七尺光焰,亦当有自知之明,不可浮浪轻薄。

  接下来,杨炎以本科状元的身份出列致词,朗声向堂上的右相李林甫道:“今月十四日礼部放榜,某等幸忝成名,皆在相公陶熔之下,不任感惧。”(1)

  向宰相谢恩的言辞,也是“惯例”之一。

  李林甫掌权十五年,举动之间威仪内敛,通身气度一如堂外的春风。若非穿着鲜亮的紫色锦袍,他几乎只是一个和颜悦色的老人。李林甫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杨炎已经不大记得了。如今想到那次入宫的始末,他脑中最清晰的,其实是……

  紫袍果然比绯袍更好看啊。

  “到了。”杨国忠回过头,深深看他,目光凌厉,却实在没什么威势。杨炎只作应了,垂眸轻嗅池中的芙蓉香气。

  若说他拜见李林甫时的心情,是刘邦的“大丈夫当如是”,那么见到杨国忠时,浮起的念头便是项羽的“彼可取而代之”:二人同样都是宰相,相去则不可以道里计。也难怪安禄山畏惧李林甫,却公然轻蔑杨国忠。

  太液池南北宽近一里,东西有二里之长,一眼望去烟波缥缈,看不见对岸。池中的一座小岛上绮殿飞阁,佳气清清,有如海上仙山,便是蓬莱岛。皇帝最是畏热,夏日里不在含凉殿,就在蓬莱岛。

  他们在南岸上了画船。内侍摆动长篙,小舟划过青碧的水面,掠过红艳的荷花,偶尔惊动一两对鸳鸯。舟身带起的水汽打在脸上衣上,凉意绵长。

  “赐座。你那一科的杏园宴,探花使里有你罢。”皇帝笑吟吟地望着杨炎。

  国朝惯例,每年进士及第后在杏园饮宴,择新进士中最为年少俊美的两人为探花使,遍游曲江名园,折取名花。若是好花为其他同年先行折去,这两名探花使就要受罚。

  杨炎跪坐在竹席上,恭敬道:“陛下英明。人云故燕国公张说有记事珠,以手持弄,则心神开悟,事无巨细,一无所忘。陛下不须记事珠这等外物,便什么都记得。臣确是两名探花使之一。”

  皇帝见他对答流利,毫无怯色,心中更是嘉许:“我并非记心超出旁人,只是善于推测罢了。你这样的美少年世所罕见,他们择探花使时,岂能舍你而取他人?”

  “……”饶是杨炎见识甚广,也没料到皇帝竟以这种路数夸人容貌,“臣惶恐。”

  皇帝兴致勃勃,回忆往事:“我记得你父亲杨播。他二十几年前进士及第,却不出仕,回家隐居,奉养老父。我后来召他作谏议大夫,那可是贞观名臣魏徵做过的官,总不至于辱没他的清名,可他仍旧看不入眼……想来,当是一真隐士。”

  杨炎斟酌着,正欲代替父亲致谢,却听皇帝又道:“杨播风姿翩翩,朕很喜欢。你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杨家的人大多貌美。”

  这回不止杨炎,连一旁的杨国忠和侍女都忍不住笑了。皇帝年近七旬,却比年轻时更爱欣赏美人,不知该说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还是年纪越长,越发贪恋青春美色。杨国忠咳了一声,笑道:“他父亲不肯出仕,但他现在河西军幕中,为哥舒仆射做掌书记,代父亲为国效力。”

  这一句便将话头转到了哥舒翰身上。皇帝端起银盏,喝了一口冰屑麻节饮:“你是文士,在河西待了几年,所感如何?”

  杨炎谨慎答道:“多年来历任节度使善加经营,如牛左相清勤不倦,使得仓库盈满、器械精劲;崔常侍宽和仁厚,使唐蕃各去守备,边境畜牧被野;安将军今虽授钺朔方,仍得河西群胡怀念……”

  他举出的牛仙客、崔希逸、安思顺在河西均有建树,且他点评精当,语调和正,皇帝颔首,露出赞许的意思。杨炎续道:“是以河西兵强将勇,军容整肃,人人自劝。”

  “人人自劝?”皇帝品味他的言辞,“从河西和陇右军中来的几个射生子弟,前几日竟当街殴辱他人,没有半分‘自劝’的德行。如果你是主事者,当如何处分那几个人?”

  杨炎缓缓道:“陇右的人,臣固然不熟,但社尔等出身河西,臣略有所知。社尔说,河北的人编了一通谎话,诬蔑哥舒仆射。臣不清楚河北的人编了什么话,只说社尔。他能开一百三十斤的弓,自负勇力,素不服人,直到遇上故王将军。王将军能开百五十斤弓。”

  极少有人敢向皇帝提起王忠嗣的旧事,杨炎不独提起,而且辞气十分自然。皇帝眯起眼,饶有兴味似的:“孟子不是说,‘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

  “在武将眼中,以力服人,便足以让人心服。”杨炎一笑。

  皇帝拊掌大笑。杨炎又道:“王将军亦曾以德服之。社尔嗜酒,略无积蓄。有一日老母急病,他无钱医治,是王将军出了钱银……哥舒仆射待王将军情义深厚,王将军既去,社尔便追随仆射。”

  他说了半日,总算说到正题。杨国忠暗自心焦,拿起银刀,切开自己面前案上的瓜来吃。

  “社尔殴辱安大夫的家人,可谓失当。”安庆宗毕竟是三品朝臣,殴辱官员,就是辱及朝廷体面。杨炎避而不谈他的官身,只将之称作安禄山的家人,自是避重就轻。杨国忠甚是满意,只听杨炎又道:“但社尔误信流言,听说有功之人无端蒙冤,一时难以自制,其情可宥。臣深知陛下爱重安大夫,但哥舒仆射尽忠御寇,劳苦功高,河西歌谣传唱,‘吐蕃总杀却,更筑两重壕’,绝非妄语。臣不能不为哥舒仆射道一声冤枉。”

  皇帝脸色未变,只是淡淡望着他。杨国忠心中一突,却没制止杨炎。

  杨炎挺了挺脊背,继续说道:“臣本以为安大夫与哥舒仆射不睦。但那日契苾家的一位娘子挺身为安大郎挡了拳脚,契苾家又与哥舒仆射渊源极深,可见河西、河北两镇节帅之间的嫌隙,实非不可调和。如若一味追究那流言,只怕反而更伤和气。臣以为,不妨严禁众人谈论此事,也就罢了。”

  “铿”的一声轻响,杨国忠手里的银刀点在了几案上。

  这不是他吩咐这小儿说的话!

  皇帝又喝了一口饮子,久久沉吟。

  最初他就晓得,杨国忠想要借机罗织边将和几位朝官。他一直晓得。他想,宰相尽可以随意查,反正,最后决断的人,仍然是他这个皇帝。

  但到了如今,倘使他放任哥舒翰和安禄山两派相争,便将有更多人去探究此事的源头,从而知道那篇辱骂大唐天子的碑文。因此,他转而想要听到杨炎方才说出的这番话。

  ——谁来说都可以。只要有人说。

  皇帝又问了杨炎几句话,越问越是欣赏,好奇道:“本朝的官员中,你最敬佩的是哪一位?”他想杨炎见事甚明,懂得和解纷争,以为他所效仿的必是长孙无忌、唐俭之类,或者是外号“有脚阳春”的宋璟。然而杨炎正色答道:“凌烟阁诸位功臣无不令人钦慕,但臣如今最佩服的,却是只做了一百日宰相的宇文融。”

  杨国忠厉声喝止:“大胆!”他见杨炎不肯怂恿皇帝为哥舒翰伸冤,反而息事宁人,此时怒意潮涌,心道:“今日出了宫,我就将你贬逐岭南,教你死在瘴疠之地。你再也休想回到长安。”

  皇帝也是一愕:“众人都说宇文融是聚敛之臣。难道你想如他一般,流放崖州吗?”

  杨炎道:“《礼记》云:‘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臣却以为,为国聚敛,既是才能,亦是忠心。财赋乃邦国之大本,生人之喉命,关乎天下的理乱轻重。宇文融主持括户,改革赋税,为大唐增加国用,臣心向往之。”

  皇帝素不信奉古代儒生的那些道理,闻得此语,深觉投机,命宫女取来一条蜀锦腰带:“你体态清挺,这条腰带想必与你相宜。在军幕中历练几年,便入朝罢,到时自有让你做聚敛之臣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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