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炎双手接过腰带,谢恩告退。他见皇帝叫住了杨国忠,连忙出了亭子,匆匆走到岛边,请内侍撑篙将自己送回太液池南岸。登岸之后,他又疾步向南,一直出了望仙门。大道对面的槐树下,一名僮仆牵着两匹马,马鞍前系着包袱。杨炎翻身上马,右手持缰,左手摸了摸胸口——出关的过所文书藏在衣内。僮仆低声道:“诸事齐备,郎君放心。”
杨炎纵马直向长安城西。经过皇城门口时,他转过脸,向御史台狱的方向看了一眼。
偏巧这日杨国忠先与皇帝议事,又被礼部的人缠住。等他想起杨炎时,杨炎早已出城。杨国忠闻知他逃离长安,大怒之下派家奴追赶,可家奴直追了百余里,到了扶风县,也未见到杨炎的踪影,只得回转京城。
长安到凉州分南北两道,一由秦州,一由乌兰。北道只有一千六百里,道路较险,南道约二千里,曲迂而易行。往来官员使者常走南道,杨国忠派的人亦由此路去追,却不料杨炎为求速回凉州避险,索性走了北道。他一路疾驰,入夜时已过了西北八十里外的醴泉驿。
醴泉驿、兴平县驿、麻亭驿、邠州……
由邠州沿着泾水的河谷前行,过八十里,是宜禄县。宜禄县北的高墌城,是太宗皇帝为秦王时,大败“西秦霸王”薛举之子薛元果的地方。再往前三百里,过了连云堡和平凉县,就是弹筝峡。武德八年,唐军在此屯驻,以备突厥。
杨炎在书中见过北道上的这些地名,亲身登临却是初次。他知道,突厥铁骑曾经越过弹筝峡,踏上渭水的河滩,距帝京长安不过四十里。登基未久的太宗皇帝出了玄武门,只带了六个人赶到渭水的另一侧,隔河责问颉利可汗,终于使之退兵。
然而杨炎无缘得见太宗皇帝的英姿,亦无从想见当日那惊心动魄的景况。
他生于开元十五年。皇帝为自己加上“开元圣文神武皇帝”尊号的那一年,他十三岁。那一年他才名初显,陇山汧水的文士之间,逐渐传开了他的姓字。
大唐肇造之初的艰险危厄,毕竟已然化作书卷上的字句。那篇写于二十年前的突厥碑文,却仍旧刻在石上,高高立在漠北的原野上。
开元圣文神武皇帝是他的君主。他在这位君主的治下出生、长大、成名、做官。他厌恨那块碑石,厌恨那篇他读不懂的文章,那篇辱骂他的君主的文章。
哥舒仆射是他今时的幕主。他应当为幕主尽力。他应当尽力为幕主鸣冤,也应当尽力使幕主免受君主疑心。
所以他今日向陛下进了那番谏言。那番谏言必然令杨相公愤怒不已,但倘若陛下肯听,想必各位边将也能稍稍宽心。
可是……她为什么要那样说?
那孩子……
他已将弹筝峡甩在身后。他的前方,是汉时的萧关。汉萧关废弃经年,大唐的萧关在北边二百里外。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杨炎吟着时人的诗句,打马经过残破的汉时城垣和清冷的官道。(2)
她有隐衷,是不是?
那孩子……
他在夜色中回顾来时的道路,却只看到陇山峻峭而狰狞的黑影。
?
(1)新进士“过堂”的步骤出自《太平广记·贡举(一)》引《唐摭言》,见《太平广记》第178卷 ,第1327-1328页。
(2)长安到凉州南北两道及路线信息,参照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2卷 第11篇《长安西通凉州两驿道》,第341-419页,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
第29章 (29)开元圣文神武皇帝 (二)
杨炎离开长安三日后,狸奴出了御史台狱。契苾搀扶她走出牢门,张忠志跟随在后。囚室里空气闷热,浊气积存肺里多日,狸奴乍然到了室外,呼吸之间竟不大适应。这九天来,她走动极少,双腿肿胀,双肩脱臼处也还没有彻底康复。
御史台狱放了她,却没告诉她个中缘由。她忍着疼痛,小心活动双腿:“与我一同下狱的那些人呢?都出来了么?”
张忠志摇了摇头。
吉温当日受杨国忠之命,捉了八个人。这八个人固然都是安禄山的人,但其中唯有狸奴是范阳将领的女儿,余下的皆为小吏、商贩之流。吉温将他们投入御史台狱,暗地里和安庆宗通气,留待安庆宗设法转圜,再将他们放出去。但皇帝已不打算继续追查碑文的事,又听了杨炎那一番话,于是作了决断。杨国忠见事不成,愤恨之余,命蹇昂等心腹对狱中的几人施以重刑,意图拔除安禄山在京中的人手。安庆宗能够请求皇帝,让御史台不要苛待范阳大将之女,却难以为其他人说话,只能暗中相救。那些人受了重刑,加上天气暑热,数日间已然性命垂危。他们私下里尽力救治,仍是死了两个人。
狸奴见张忠志不答,也沉默下来。契苾有许多话想问她,但见她精神憔悴,便没说什么。三人出了皇城,张忠志备了马车,亲自赶车。契苾扶着狸奴上车时牵动肋下伤处,轻轻吸了一口气。狸奴皱眉道:“你怎么了?”
契苾忍痛摇头,笑道:“你身上好臭,熏着我了。”狸奴入狱多日,虽然有契苾送来的干净衣裙,却不能沐浴,只能擦拭头脸,暗觉不安。她听了契苾的话,惊恐道:“我知道。”向马车的角落里缩了缩。
“你这就信了?”契苾颇觉好笑。她先前遣了两名侍女到狸奴家,待她们到家时,侍女已烧好热水,服侍狸奴沐浴,契苾则去内室寻找澡豆。
时人好以蚌壳制成器具使用,狸奴家里的澡豆就是盛在一只蚌盒里。蚌盒下压了一张纸,契苾看时,见那纸上分明有两种字迹。前者秀挺雅致,学的是虞世南的笔意,却又比虞多了三分不羁,后者歪歪斜斜,又有数处是涂黑了重写的,乍一看去,宛如几行老鸦。
前者写的是:“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诗经》中的《硕人》。
第二种笔迹抄的也是这首《硕人》,却划去了其中“领如蝤蛴”那句,在旁边点评道:“太肥。”写到“施罛濊濊,鱣鲔发发”两句时,“濊濊”和“鱣鲔”几经涂抹,仍旧没有写对。写的人最终放弃了,又在旁边点评:“太难。”
契苾笑了笑,将纸放回原处。她走出来时,狸奴坐在浴斛里,早已睡着了。侍女用皂荚、蜀椒等物制成的沐头汤为她洗了头,洗过的栗色长发光泽明亮,发尾微弯,垂落在雪白的肩膀和纤细的锁骨上,殊为妩媚。那双总是骨碌碌乱转的眼睛此时阖着,睫毛上点缀着几颗小小的水珠,偶尔轻颤。
契苾望着她的睫毛,忽然想:“世人常说,睫毛就在眼前,人却只能看到远处,而看不见自己的双睫。何六的睫毛这样长,她的眼睛也瞧不见睫毛么?”她难得放纵心思,一时想得入神,喃喃道:“可是睫毛终究能够日日待在眼前。或许,有一日,眼睛就看见了它。总比……总比不在眼前的人……”
狸奴打了个呵欠,悠悠醒转,伸着鼻子四处乱嗅:“如今我可不臭了。”
“是了,你待头发干了,再去睡罢。不然,说不定要有头风、眩闷的症候。”契苾笑道。狸奴哼唧道:“我不管,我还想睡。你帮我挽起头发,我要睡觉。”
“孙思邈说过,湿头睡觉,不止头风,还会面黑、头秃、齿痛、耳聋……”
狸奴天生肤色如雪,天天在外骑马射箭,日晒风吹,也没变黑半点。她听到“面黑”,只管笑嘻嘻的。契苾说到“头秃”时,狸奴才变了脸色,继而听到“齿痛”、“耳聋”,吓得举手:“我不睡了,不睡了。”
侍女笑道:“我们三娘子只有在何六娘面前,才会说这么多的话呢。”狸奴点头:“姊姊待我好。可是,我待在家里,总想睡觉。不如……不如先去亲仁坊,向安大郎致谢。”
契苾替她梳头的手停住了:“你去见他?”
“他请托吉中丞,才使得御史台对我留情。我父亲是安将军的副将,但其实……就算安大郎不出面,我也不能怪责他。”狸奴说。契苾又梳了两下,缓缓道:“边将的儿子住在京城,心境大概和古时的质子相去不远。不知他的伤势如何了。”
狸奴到了安家,立时见到了安庆宗。他面色一如平常,双颊略略发白,却不像是重伤未愈的样子。狸奴才要说几句感激的话,安庆宗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这一回着实委屈你了。手臂还痛么?”当即指派了几名侍女给她。
何千年是安禄山的部将,狸奴亦以安禄山的儿子为主公。她虽受了牵累,却没有什么怨怼,当下连连推辞:“我气力大,从小做得杂务,不懂得呼奴唤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