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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37)

  安庆宗道:“你的肩膀受伤了,难道还能做事?”

  “我家很小,容不下那么多人。”

  安庆宗笑道:“这有何难?”唤人取来两张契书,“你住的崇化坊里贫困民人太多,未免纷乱污秽。我在怀远坊另择了一处宅院。还有一处,仍在崇化坊,稍大一些。你若是喜欢靠近祆祠,就移居这一处罢。”

  狸奴难以拒却,取了第二张契书,又收了两名侍女。安庆宗又赐了她一只青色的凹凸菱格花琉璃瓶,并两个琉璃盏,叫她用来盛酒。狸奴又乱乱地谢了几句,才道:“安大郎,我没有依照你们的话,只指认哥舒仆射一个人……而是攀诬了好多人。你不怪我么?”

  “我确实有些诧异。不过,你这法子倒有效,将每一位节帅都拉进来,陛下终归不能将每个人都怀疑一遍。何况,哥舒仆射也不是我们攀诬几句,就能奈何的。我们又没有宰相助力。”

  杨国忠拉拢哥舒翰,就是为了排挤安禄山。

  “你给吉温的那番款辞,虽然是信口编造的,却也让他们无计可施,当真有趣。你是怎么想到的?”说到最后,安庆宗笑了起来。

  狸奴困在御史台狱,连日来除了吃饭睡觉,便是思虑不休。安庆宗会有此一问,她已想到了。她晓得,他话里有问她为何擅作主张的意思。她如实答道:“在我眼里,哥舒仆射不如安将军雄杰英武。但他毕竟是一员大将,又有边功,我不大想攀诬他,可是又不能不听命,所以我干脆将北边的大将都攀诬一遍。”

  安庆宗看了她几眼,叹道:“你性子坦荡,不愿意害人。我不明白,何将军为什么叫你来长安。你留在幽州,不是更好么?”

  “我……”

  “你别误会,我没有责怪你。你以后多来这里陪我阿娘说话,可好?”

  狸奴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一点疲态。她歪了歪头,不解安大郎为何突然提起母亲康氏:“好……他们打了你,是么?你的伤情如何?”

  “那日有一位娘子为我挡了几下,我伤得不重。事后我才晓得,她是契苾家的三娘子。她的祖父和父亲都已去世,如今她独自居住。我一个男子,不宜登门造访,只好请母亲带了重礼,替我道谢。契苾娘子不肯收下,只说她家出自河西,阻拦那些武人犯错,本是她分内之事。”安庆宗道。

  狸奴嘴唇翕动,到底没有说什么,只听他又道:“听说你在鸿胪寺和契苾娘子交好,不妨去看一看她。”

  回到崇化坊,侍女们不待她吩咐,就动手整理家中的衣衫、器具,搬去不远处的新家。这时一条小小的黄色身影从门口蹿了进来,嘴里不断“哩呜哩呜”叫着。狸奴跳起身:“你来了!你还认得我么?我要搬到新家了,你快随我来认路。”

  一旬未见的地黄粥俨然知道她的手臂受了伤,不能抱它,便不乱跑。狸奴蹲在它身前,反复端详:“你瘦了!——咦?这是什么?”

  黄猫的颈中,被人挂上了一片金箔。金箔大约两寸见方,刻成一棵树的模样,树枝叶片无不细致,就如将一棵真正的树缩到这般大小。一根树枝上卧着两只小鸟,两鸟口喙相对,情态亲密深挚,仿佛眼中只有彼此,而天地间再无别物。

  狸奴伸手攥住那枚金箔。地黄粥乖乖坐着不动,任她发呆。过了一会,它将头伸过来,蹭她的腿。

  两滴水珠落到它的头上。

  “你……你走了。”

  第30章 (30)大业 (一)

  (天宝十三载正月十一日)

  正月中旬的骊山毕竟还冷,冰雪尚未消融,唯山坳向阳处开了几枝紫梅,随风送来清浅的香气。那香气转瞬即逝。

  狸奴裹紧身上的貂裘,口边呵出白气,耳朵尖冻得发红。她在幽州长大,关中的冰雪于她算不得什么。但这个冬天,她特意穿上了薛四送的貂裘。

  他说,往后总有冷的时候。他没有说错。

  山下的长安城规整如棋局,一百零八坊分割得清清楚楚。平日里浸在机心和尘土之中的城池,此际静静地浸在金色的夕阳里,棱角在光晕中微微模糊,别样地沉静,不大像是那个唤作“帝京”的庞然大物。

  她的目光逐渐越过那座巨大的城池,投向更渺远的西北。京畿的冷,与河北截然不同。那么,河西的冷呢?

  她没去过。她想不出。

  “再过一个时辰,我们便要去见将军了。下山罢。”身后有人道。

  张忠志同样穿了貂裘:寻常武人都爱华奢鲜焕的衣履,往往在裘衣外边另罩锦袍,但他不喜那些,只穿了一件黑色貂裘,举止间更见矫健。他递给她一个小手炉:“你有旧伤,不宜受寒。”

  “我手臂的伤早已好了,只是你们不许我开弓射箭罢了。”狸奴撇着嘴,接过手炉。张忠志淡淡道:“你是何将军的女儿,必定也见过军中那些有旧伤的士卒。你难道不知道,肩膀脱臼,伤势未必比骨头折断更轻,须得好生将养?”

  狸奴吐了吐舌头,小声还嘴:“在边疆作战的将士才不会将养这么久。我将养半年,快要拉不开弓了,你还骂我。”

  张忠志递手炉时指尖触及她的手,又见到她眉间娇态,不觉胸中一热,放缓了声气:“你想射什么,兔子?飞禽?我去白鹿原上给你射来。”

  “收别人射的猎物有什么趣味?过些日子,我来和为辅兄比试,比谁射的鸟兽多,那才有趣呢。”狸奴一边走,一边踢路上的土块,“可是,我怎么觉得,你也不十分喜欢射猎?”

  “我么?”张忠志一愕,没料到她遽尔有此一问。

  “是呀!突斤有一回说,他们常常叫你一同去白鹿原,你有时就不去。武人哪有不喜欢射猎的?”狸奴扭头,看了看他。

  张忠志默然,径自向前走了一段路,似乎在听靴底踩上积雪的声音。快到山下时,他才道:“我不是不喜欢射猎。不过,比起射猎,我更想回到军中练兵带兵。”

  “在长安宫中做射生子弟,陪陛下射猎,不好么?”狸奴问。

  “长安没什么不好。城池壮丽,又是大唐的京城……只是……”张忠志说不下去了。

  长安固然很好。伶人们是怎么唱的?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万户楼台临渭水,五陵花柳满秦川……世人的眼里只有长安。出了春明门,就是另一个世界。但是,他时常觉得,在卢龙军镇的长城上,在燕山下的大雪和杏花里,他更像是他自己。

  这种心事……她能解会么?她还这么小。

  “是了,你在长安住了好几年,是不是想念你的阿弟了?我前年见过他一回,他身量好像比你还高。卢龙军中的人都说你们兄弟神勇,说你十几岁时做斥候,深入敌境,独自遇上一队敌军,将他们都射死了,只留了一个……”

  “都是年少时的事了,说那些作甚。”张忠志微笑,回到初时的话头,“我可以和你比谁射的鸟兽多,可是,赌赛都要下注。你若赢了,想要什么?”

  在狸奴眼中,骑射本身就已是极快乐的事了,她竟没想过该要什么:“嗯……嗯……你就给我买壶酒罢。安大郎去年赏我一只琉璃壶,琉璃盏与葡萄酒最是相宜……若是你胜了我,你想要什么?”又立即加了一句,“我没有多少钱财,你是知道的。”

  她仰头看他,蓝盈盈的大眼睛里满是紧张的神气,既纯稚,又狡狯。张忠志只觉喉中焦渴,一伸手,将她拉入怀里。狸奴猝不及防,挣扎道:“你……你做什么?”

  张忠志早就知道,眼前的女郎总是可以轻易挑动他的心绪。他不喜欢这种况味。这半年来,他不肯离她太近,说话时只以兄长自居。可她问他为什么不去射猎,问他是不是思念阿弟,说她听说他年少英勇——他到底忍不住了。他将嘴唇贴在她的脸颊上,嗅她鬓发的气息。

  “你……为辅兄,你放开我……”她用力推他。他发出一声认输似的叹息,咬着牙说:“我喜欢你。”

  她的身体僵住了:“我……我也喜欢你,像,像喜欢兄长一般……”

  “上元节要不要和我一同赏灯?”

  上元节连续三日没有宵禁,满城灯光灿烂,人们可以彻夜游玩,正如苏味道诗中所谓“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其间时有陌生男女偶然相识,暗通款曲的事情,他的邀约自有深意。

  狸奴被他箍在怀中,羞红了脸。她气力大,向来只有她对别人用蛮力,没人能够制服她。她第一次在男子面前遭遇如此窘境,却又挣脱不得,只好含混道:“容我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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