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忠志亦恐误了时辰,听她似是答允了,就放开了她,二人匆匆下了山。
皇帝几乎每年冬天都来华清宫,文武官员大多随行。朝廷在骊山下另建了官署,官署加上官员们的住处,逐渐成为一座城,名叫“昭应”。昭应县虽是离宫所在,却如长安一般,有城北贵重、城南鄙贱的风气。安家的宅邸亦在城北,是皇帝钦命有司建造的,两人下山不久便到了。
一同见安禄山的人有六七个,除张忠志和狸奴之外,另有奚人射生子弟能振英、同罗武士突斤等人,都是向来与安家亲近的蕃族武人子弟,而没有李起之类门客。
狸奴发觉安禄山更加肥胖了,宛如肉山也似。他一身锦袍,盘坐在堂上,安庆宗坐在他下首。安禄山眼神温蔼,笑容可亲,一如昔日,但不知为何,狸奴总觉他与从前不一样了。
突斤道:“听说将军受圣人传召,即刻快马入京,我们一直为将军担心,如今终于见到将军了。将军连日奔波,精神依然这样健旺,真好,真好。”
安禄山喝了一口热酪,苦笑起来:“杨国忠日日向圣人说,我既有反心,必定不敢应召入朝,不敢离开幽州军中。我只得立刻赶来长安,面见圣人,否则还能如何?”
众人多少知晓安禄山此次入朝的缘由,闻言并不讶异。能振英道:“我那日隐约听说,太子不知为何,与杨国忠合力,向圣人进言,说……将军必反。”
“今日你说河北要反,明日他说河北要反,不如当真反了罢。”突斤的语声不高,但室内诸人个个习武,耳力绝佳,都听得真切。众人各怀心事,一时无言。
安禄山叹道:“罢了罢了,突斤你在长安几年,怎么反而越发莽直了?你那年在阵前为契丹人所伤,每遇雨雪天气,背上痛痒,如今可好了?长安地气湿润,是不是比在幽州时更难捱?”
突斤不想安禄山身为三镇节度使,统率十几万精兵,却能记得他的旧伤,眼睛登时亮了,微黑的脸上泛起浅红:“蒙将军记挂,突斤早就不痛了,随时都能上阵,杀一百个契丹人!将军若要看,突斤即刻舞刀给将军看!”
“瞧你的样子,我就放心了。你不要心急……”安禄山摆手,“我来时叫人带了一把好刀与你,早晚有你展露身手的机会。能大,我来之前遣人去你家问过,十一郎的心疾已然好转,正盼着你回去哩。我又叫人请了医家,将你母亲的头风也治一治。”
能振英为人风流率性,所在意者不外幼弟老母,惊喜道:“将军大恩,振英绝不敢忘!”
安禄山又转向狸奴:“十年前我就见过何六了。那时你才六七岁,已经比别家的女儿高挑多了,手里握一把小弓,弦上搭着树枝……我和你阿耶喊你,你只管乱跑,射地里的沙鼠。你长大了,不独弓马娴熟,相貌也如蔷薇一般美丽了。”
狸奴搓了搓手,傻笑道:“不敢当将军的夸赞。将军待我们好,记得我们的事。”
“我那段氏娘子曾叫人探看你阿母。你阿母很好,她叮嘱你穿暖一些。”
狸奴张着嘴,重重点头。安禄山笑问:“你还有什么挂心的事?”
“我……我积了一些钱,买了两斤阿月浑子,想……想请将军的从人带与我阿娘。”她绞着手指,慢吞吞道。
安禄山听她说得可爱,不由笑了:“我没见过你这样不贪心的孩子。”他一个个问过诸人的境况,轮到张忠志时,叹息道:“你养父张琐高去世那么多年了,我如今简直记不起他的样貌了。可是你和你的阿弟忠正,终究长成了这样勇武的好男儿,琐高若是在世,想必快慰极了。你阿弟在卢龙军中是知名的勇士,你不消担心他。你们几个在长安过得不易,我有心赏赐你们,但你平日里不爱钱财,不爱喝酒,也不爱美女,我不晓得该赏你什么。你自己说罢。”
“多谢将军,我没有什么想要的物事。”张忠志思索片刻,摇头道。
突斤不耐烦了:“无非宝刀、名马,不然还有什么值得讨要的——哎?你们……你们笑什么?”
能振英解下佩刀,以刀鞘敲着地面熟砖,打着拍子唱道:“‘新买五尺刀,悬着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剧于十五女。’这歌谣唱的,就是突斤你了。”
第31章 (31)大业 (二)
他唱的是一首北朝歌谣,歌中说一个尚武的北方少年买得好刀,一日摩挲数次,爱抚之殷切,更甚于喜爱十五岁的青春少女。这首歌谣在北地流传甚广,突斤是同罗人,自幼听过无数回:“怎么?歌中的人将宝刀看得更紧要,有什么错?刀的锋刃有薄有厚,马儿虽分良驽,也各有各的脾性。至于女子,女子无论美丑,到了夜里,岂不都是同一副模样么?”
除了狸奴,连安禄山在内的众人没一个忍得住,一概放声大笑。安庆宗见狸奴似要张口发问,连忙咳了两声,笑问:“为辅你究竟想要什么赏赐?”
——突斤说的原是男子间的寻常言语,但今日有女郎在场,这话就未免显得粗鄙,况且这女郎又是他们父辈同僚的女儿,而非营妓之流。
“将军赐我一面好的奚琴罢。”张忠志说。
能振英扫了狸奴一眼,取笑道:“为辅说,他没有什么想要的物事,那么多半是有想要的人了。”
“这个容易!你想要什么样的美女?契丹人?汉人?胡人?”安禄山这两年宠爱契丹将领孙孝哲的母亲李氏,李氏容色冶艳,故此他说到美女时,无意间将契丹放在第一位。
“不,将军,我……我不要姬妾。”张忠志尴尬道。
武将无不蓄养美女,他也有姬妾。但识得她以后,他就觉得,那些女郎都不及她动人。
“不要姬妾,那就是要娶妇?”能振英又插话。
安禄山一拍大腿:“为辅是该娶妇了。我收你为养子,再为你议亲!”
他养有八千同罗、契丹“曳落河”,皆是他的假子,但这些假子空有名头,如张忠志这种本就与他亲近的子弟,却又不同。只此一语,张忠志的身份便高了许多。张忠志伏地拜谢:“何将军是将军的腹心。想来……”他抬起头,“我能做得将军的假子,就做得何将军的女婿。”
他并不看狸奴,只凝眸望着安禄山,一字一字说完了这番请求,继而顿首。
众人又一次同时笑了。突斤“啧啧”连声:“我就知道!”
安禄山初时不解,但他瞥见狸奴骤变的神情,亦已领会。蕃族武人很少嫁娶汉人,通常不是与自己部族的人通婚,便是与其他蕃部的男女结亲。胡人女郎嫁给奚族男子,并无不妥。安禄山乐见麾下部众彼此联姻,笑道:“这有何难?待我回了河北,召他来说此事。”他喜好邀买人心,熟知各位心腹大将的家事,暗道:“何六是何千年的养女,我听说何千年向来不大偏爱这孩子。为辅忠勇过人,又是我的假子,将来必是一员大将。这孩子不会有更好的婚事了,何千年没有不愿意的道理。”
谈笑之间,他就要将狸奴的婚事定下。狸奴急得站起,叫道:“将军!”
安禄山诧道:“怎么?”
“我……”狸奴吐出一个“我”字,再无一言。
安禄山善养精兵,安抚民众,在河北百姓心中宛如天神。他又常用祆教仪轨造势,每逢节日,必精心预备牲牢,使巫师击鼓、歌舞,他自己身着胡服,坐在高床之上,燃起香料,罗列奇珍,令百名教徒侍奉左右,其他人则在床下跪拜,共向胡天祝祷祈福。胡天是光明之神,安禄山的名字在胡语中有“光明”之意,借此取信胡人教众,倒也相宜。因此,在狸奴的眼中,安禄山远远不止是河北长官,何况,她的父亲还是他的副将。
她无法违拗安禄山。
“何六娘一个女郎家,怎好当众与男人谈论自身的婚事?阿耶改日单独与何将军商定罢。”安庆宗笑道。
张忠志抿了抿唇,垂头道:“我不该提起此事。将军只当我没说罢。”
安禄山又是怜惜,又是愕然,不解张忠志素来稳重自持,何以竟至如此。他是三镇长官,军务公务烦剧无比,但好奇男女情事,亦是人之常情:“何六,以为辅的勇武,你尚且看不入眼,那你喜欢什么人哪?只管告诉我,我为你做主。我们九姓胡人先母而后父,与汉人不一样,胡人女郎也不受汉人的那些约束,你不必羞涩。”
堂中一片静寂,落针可闻。能振英等人虽知狸奴和河西那位掌书记过从甚密,却没人当真。狸奴周身汗湿,紧紧咬着下唇,嗫嚅道:“我……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