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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39)

  她再天真也明白,安将军对仇敌从不留情。譬如,他那年假意宴请契丹首领,却在谈笑间下毒鸩杀他们百十人,一一斩首。倘使她向安将军承认自己爱慕哥舒翰的属官,想来轻则受数十鞭笞,重则为他斥逐,只能回到河北。到时,阿耶岂不厌弃阿娘?

  安禄山笑问:“那你为何不……”

  “阿耶!”安庆宗冷然打断,“何六娘没想好,你逼迫她作什么?”

  众人均是一怔。安庆宗审慎知机,从来不说多余的话,况且张忠志是皇帝亲选的射生子弟,每日出入禁中,陪伴陛下,于安家而言,远比狸奴这个女郎要紧。他去年还对张忠志说过“你想要她,我父亲可以为你主持”,今日又为何径行阻挠?

  安禄山没料到长子突然驳斥自己,沉了脸色:“大郎你说什么?”

  安庆宗将手中的青绿釉划花瓷碗放到案上。他心情激荡,双手发颤,碗底碰撞几案,发出长长一声脆响。他捂着嘴,咳了几下,才道:“男女间倘若情意不谐,强求又有何用?我来到长安后,读了几卷汉人的诗书。《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的母亲命她嫁给太守的儿子,她宁可投水自尽,也不肯再嫁,又是为什么?”

  “你尽说些什么疯迷的话?”安禄山皱眉,“近来你的病更重了么?”

  安庆宗平淡道:“我的病更重了,可是我为什么得病,阿耶你不知道么?契苾娘子一个外人尚且能够一眼看出我有疾在身,这又是谁的过错?”

  他的病明面上说是虚劳之症,实是数年前受安禄山妾室段氏所害。段氏见儿子安庆恩为安禄山所偏爱,生出取嗣子安庆宗而代之的野心,在他饮食中下了毒药,幸而安庆宗的手下及时察觉。但段氏受宠,安禄山将安庆宗与他母亲康氏送到长安,便不复提起此事。堂中诸人大多隐约听过这件秘事,见安庆宗当众揭破,都恨不得捂住双耳。狸奴却松了一口气。

  安禄山冷着脸不作声,安庆宗又道:“我是你的长子,来西京做人质,是我该做的。纵然举步维艰,我总归没有怨言。但我阿母有什么过错?她枉为你原配,却不受你喜爱。所以我才说,男女间情意不谐,何必强求?”

  “陛下封你母亲做了国夫人,一衣一食无不精细奢靡,她又有什么不快活?”安禄山怒道。

  “段氏也是国夫人!”安庆宗高声道,“汉人说妻者齐也,男子的正妻只能有一人。阿耶却为妻和妾求得一般的封号,连累我阿母听了命妇们多少讥嘲,阿耶可知道?她是胡人,又是河北的平民,几曾懂得京中贵人们那些礼节?前几日她入宫赴宴,受杨国忠娘子裴氏诘难,命妇们只管攀附宰相夫人,无不附和,独有广平王妃崔氏替她说了两句话。这些事,阿耶又晓得么?”

  他按着心口,不住咳嗽,仍是坚持将这一席话说完。安禄山怒极,呼吸浊重,胸口起伏。众人大气也不敢出,连粗疏的突斤都将脸转到一边,盯着窗前那只花蕾状的黑石镂空香薰,仿佛忽然发觉香薰上刻的花叶枝蔓极其精致细腻。

  半晌,安禄山喟然长叹:“你是我的长子,我怎会不顾念你和你的母亲?你暂且为我忍耐一段时日。待我一朝成了大业,你当居首功。”

  众人耳中又是一个惊雷炸响,都顾不得装聋作哑了。突斤先叫道:“将军,你……你真的要起事?”

  安禄山颔首,缓缓道:“我从前见太子而不拜,他记恨在心。陛下年事渐高,来日太子即位,立时便要为难我,到时我没了兵权,岂不任人宰割。李十郎在时,想要改立寿王李琩,但他用尽谋算,始终未能改换储君。我诡计不如李十郎,所能倚仗的,唯有麾下十几万精兵……我还能如何?”

  “李十郎”是已故的宰相李林甫。安禄山对他敬畏非常,每逢入朝奏事的部下回来,都要问:“十郎怎样说?”有一回李林甫说了句“安大夫须得好生检点”,他骇得向后栽倒,反手撑在床上,大叫道:“我要死了!”还被伶人李龟年知道了,讲给皇帝取乐。

  是以,在安禄山看来,李林甫没能做成的事,自己必定更加做不到。

  安庆宗在京为质,数年生涯可谓虎狼环伺,自然多有不甘。他因母亲康氏受辱而一时激愤,却也未尝没有借旁人在场,逼父亲表态的意思,不意竟然得到父亲郑重许诺。他激动之下,连咳嗽都止住了:“阿耶既然已有了决断,我自当尽力,必不令阿耶失望!”

  “将军眼下有什么打算?”能振英问。安禄山沉吟道:“我打算为帐下讨契丹部落立功的将士们请封,尽量超资进功。有了封赏,才好安稳人心……”

  这些武士生于河北,长于河北,忠心故土远胜唐廷,对叛唐之事没有多少内疚,而况安禄山一旦成事,他们便是从龙之臣,此时又怎能不激动?当下纷纷建言献策。狸奴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心里翻来覆去只道:“胡天!胡天!河北叛了,我该当如何?他是朝廷的臣子,他……他将怎样看我?”

  仅仅一年前,她的心思还和堂中的其他人没有分别。安将军想做什么事,自己就不妨追随着去做——就算是反叛又如何?

  但……

  杨炎的曾祖曾为龙门县令,力拒乱军,城破被害,被高祖皇帝封为全节侯,他的祖父和父亲各以孝行知名,俱得朝廷旌表,传为佳话。这种门庭养成的儿郎,难道不是以君臣大义为一切,难道……难道会容忍外族武人的不臣之心?

  河北精骑纵然勇冠天下,总归不能兵不血刃夺得大统,必要经过一番苦斗。到时,朱雀天街上岂不是铺满尸骨,大明宫御库的锦绣,岂不是都将在战火中烧成灰烬?

  到了那一日,这座城池,还会是让她有幸遇上他的长安城吗?

  他还会是他,她还会是她吗?

  她感到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了起来,吊在空中。

  她时时敬奉的胡天,也并不能给她一个答案。

  第32章 (32)有孔的珍珠不会留在地上 (一) (情节重写,内容与章节评论有出入)

  (天宝十三载三月一日)

  安禄山身上披着一件赤黄色的锦衣,匆匆走向禁苑东侧的光泰门。他身材肥胖健硕,锦衣并不合身,勒得他手肘、上臂都显出肥肉的形状,但这一路上见到他的人,无论阿监、中使、禁军,没一个人敢笑——这件锦衣是皇帝赐下的。

  方才在望春亭上,皇帝亲手解下外衫,披在他身上,温言道:“东北二虏,皆赖卿遏制。卿好去,为我尽忠。”

  即使是对姚崇、宋璟之类重臣,皇帝亦从未加以如此殊恩,何况一个胡人边将。安禄山内心当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此次入朝,他已盘桓近两月,时时害怕杨国忠上奏将他留下。

  听说皇帝本有意给他宰相名分,加同平章事,已经命人起草制书,却被杨国忠劝阻,说他目不知书,不可为相。但事已至此,他并没有感到愤愤不平,反而竟然有些庆幸。杨国忠不愿自己权势被他分薄,他才能脱身离开,而若是有朝一日,杨国忠宁可同意皇帝给他宰相之位,也要削他兵权,召他回京,那时又当如何?

  他一出城门,立刻上马,不多时到了灞桥畔。桥下水波微漾,柔柔的柳枝在春风中摇摆,低垂到水面上,引得河中鱼儿喋呷不休。桥上行人来往如流,有人举袂拭泪,有人折下柳枝送给即将远行的客子,有人则向着游子早已远去的背影不停挥手。

  一些来自河北的武士神情恭肃,立在桥头。他们多属禁军,穿的皆是黑衫,而一片黑色中,独有一个白衫红裙、纤秾合度的身影。她摸了摸放在袖中的书信和符牌,心脏乱跳。

  安禄山恨不得插翅飞回幽州,当然没有什么离情可言。他坐在马上,目光逐一扫过众人的脸,肃然道:“我要走了,你们在长安要勤谨,好生侍奉圣人。”

  众人齐声称是。知道安禄山要反的几个人自是明白他的心意,余人虽未曾听他亲口表露反心,却也深知安禄山和杨国忠势同水火的现状,都一口应承。安禄山举起镶嵌七宝的长鞭,忽地想起什么:“何六,我吩咐的事,你要办好。”

  狸奴吃了一吓,叉手道:“是。”

  原来安禄山不久前向皇帝求得内外闲厩、陇右群牧等使职,得以总监马政。秦汉以来,唐马最盛,到高宗皇帝时,天下牧马已有七十万匹,此后即使少时,也有三四十万之多。去年哥舒翰从吐蕃手中收回九曲部落,被皇帝赐爵西平郡王,与安禄山的东平郡王相对。河曲正是昔日牧马要地,安禄山见此,未免不安,便先一步求来了这个总理马政的使职。

  昨日他写了一封信给陇右的心腹,令他们在几处牧场暗中挑选二千匹适宜作战的健马,送到幽州。此举涉嫌谋逆,这封书信必然要他信任的河北武士去送。但张忠志、能振英等人都是随侍天子的射生子弟,轻易不得离京,而狸奴是女子,在鸿胪寺里没有真正的职掌,余裕反而更多,这件差事便落在她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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