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得安禄山扬鞭离去,狸奴默然下了灞桥,解开拴着咄陆的绳子。但她并未急着去送信,而是纵马向西,回了长安城内。她入城之后,就下了马,缓缓而行。
——哥舒翰听得安禄山为部下将士破格求赏,也遣人入朝,为自己的部将论功,昨日刚刚到达,使者们骑着号称可日行五百里的西域白橐驼,风光无限。
“我见了他,该说什么?他是胖了,还是瘦了?唉,我当真要去见他么?他不与我往来,于他于我,岂不都好?”狸奴绝非沉得住气的性子,但此际心绪矛盾,竟然越走越慢。因恐那封书信出了差池,她先回了家,将书信和符牌塞进案头放眉黛的匣子里,才又出了门。直到一步步挪到河西幕中僚佐入京所住的宅院前,她仍旧不知自己是否该见杨炎。
哥舒翰不及安禄山荣宠之盛,却也深受恩遇。他遣使入朝,便有许多人前来探听消息,或求举荐拔擢,或与熟人叙旧。狸奴才在院门前站了片刻,就见远远有一行人走来,穿的皆是禁军服色,腰间佩着刀。她看清当先二人的面貌,暗叫一声苦,本拟躲开,却又舍不得。犹豫之间,那边的几人也看见了她,其中一人冷哼道:“何娘子,你来此处作什么?难道河北的女子都像你一样不知羞耻吗?”
那人身量甚高,一双锐目有如鹰隼,正是出身河西的神射手社尔。去年狸奴诬告连带哥舒翰在内的诸位节帅,后来皇帝压下此事,众人不敢公然谈论,但哥舒翰帐下的武士毕竟不会忘记。以他们的粗莽性情,此刻见到她,竟能忍住不动手,仅仅讥嘲一句,不过是因为念及她是女子罢了。
狸奴一只脚在地上不停蹭来蹭去:“我来寻人。”
“我们将军帐下难道还有什么人愿意见你?你‘透剑门’练得再好,我们武人,也不是不论德行的。”阿波嗤道。
“我……”狸奴没料到对方言辞犀利如斯,“你们突厥人说,陡峭的山石推不倒,话说多了则明白不了。我再说什么也是无用,只求见一见河西来的掌书记。”
“掌书记?”阿波和社尔对视一眼,社尔皱了皱眉,冷笑道:“杨书记吗?我劝你绝了这个念头。你可知突厥人还有一句话?‘有孔的珍珠不会留在地上,总有人将它们捡走,串成珠链。’难道这世间除了你,就没有别的女郎喜欢他?”
狸奴原就心知杨炎出身高贵,自有好女堪配,当下脸色一白。阿波又道:“那我也教你一句突厥话:‘绸衣要用绸子来补,裘皮要用裘皮来补。’是什么样的人,就该与什么样的人在一处。”
“我要见河西的掌书记。”她绷紧嘴唇。
阿波和社尔在战场上堪称铁心石肠,射杀敌兵面不改色,但一个美貌女郎这般待哭不哭的,他们终归打不得也骂不得,一时头痛无比,索性不再理她,抬脚进了宅院。
狸奴拉着咄陆,将脸贴在它的脸上。门内一名僮仆见她可怜,小声道:“小娘子,某去替你传话。至于那位掌书记肯不肯见你,某可做不得主。”
“多谢,多谢。”狸奴一叠声道谢,见那家僮转身入内,连忙擦了擦眼睛,又伸手整理裙摆。院中响起一阵脚步声,她不想对方来得这么快,一边抬头,一边道:“你……你……你是谁?”
面前的人满面风霜,鬓边白发丝丝,看来总有五十岁了,眉眼间颇有几分豪气,却不是她长久思念的那个人。那人听她发问,同样诧异:“小娘子,你不是要寻河西的掌书记么?”
狸奴瞧着他,并不说话。
“我姓高名适,字达夫。”高适见这陌生女郎一副神游物外的恍惚神色,略觉尴尬,只得继续说下去,“我从前是封丘县尉,后来入河西军幕……我适才听家僮说你是河北人,则你或许听过我的《燕歌行》?”
“啊,是你,我听过。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那首长诗写的是二十年前的幽州节帅张守珪的事情,狸奴虽然不学,倒听过伶人歌唱。她跟随记忆,混沌地念了几句,才像是缓过了神:“你……你是河西幕中的掌书记?”
“是。这一回我们入朝,哥舒公奏报圣人,以我为掌书记。”
“那……那位姓杨的郎君呢?”她的蓝眼睛里泛着水光,朱红的裙裾衬得脸色惨白。高适心中不忍,婉转解释:“有人说杨郎惹了哥舒将军不快。但他还在河西幕中,小娘子也不必担忧。”
狸奴手指掐进掌心:“他……他如今怎么样了?”继而忽觉手腕一紧,被人抓住。她转头看时,不由得一阵心虚,竟忘了担忧杨炎——张忠志鲜少对她露出这样冷厉的神色,且她毕竟是来见哥舒翰帐下的人,实在理亏。
张忠志将她拉到巷角,仍不放开:“你是来见他的?”
狸奴无法辩驳,垂头不语。张忠志咬牙道:“你想让安将军知道你暗通河西?”
“你……你跟着我?”
他强压怒气,摔开她的手:“那倒也不至于!你方才在灞桥上,就失魂落魄的,我放……”他将“放不下心”咽了回去,“只好跟着你,你也没有留意。我想叫你去打球,你也没听见。我看你回了家,原本以为……可你又出了门。”
“我不想打球。”狸奴烦躁道。
张忠志一指那座宅院的大门:“在安将军眼中,这是多大的罪过,你晓得么?”
“只要你不报与安将军,安将军怎么会知道?”她梗着脖子反问。张忠志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你到底是为了安将军,还是……你想娶我,就看不得我来寻他?”狸奴话一出口,自知这话伤人,更加烦躁不安,抽身要走。张忠志又抓住她的手腕,气道:“我看不得你来寻他,那又如何?你是胡人,他是汉人士族子弟,在他眼中,你和青绮门酒肆中的胡姬,未必有多大分别!”
“他……他没有当我是卖酒的女郎。”狸奴没能挣脱那只手,也就不再挣扎。她至今仍然相信,杨炎没有轻鄙她。御史台狱的囚室里,他对她说了那么多话!
可是……他说出那些深挚话语的时候,还不知道她攀诬哥舒仆射。所以……所以他这半年来,一封书信也没给她写过。
他瞧不起她了,不是么?
而况……安将军必定只会让她嫁给河北的将官。她这样想着,泄了气,语调也软了:“我没想过那些。我明白,你劝我,都是好意。我……”
她骤然放软声气,张忠志有些诧异,怒意尽消。他张了张嘴,又说不出话。半晌,他探手拂去一朵落在她发上的白色槐花。她常穿红裙,如蔷薇般耀目,然而此际他觉得,这槐花洁白幽香,也很像她。他亲了亲那比花瓣更柔润的脸庞。
她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抖。他见了她柔顺的神态,更觉怜爱,双唇依次落在她的双睫、眉心和脸颊上。他的嘴唇印上她脸颊的一瞬间,她清醒过来。
“你更像边关的月……我想装作没看见,却始终不成。”
那间幽暗的牢室里,落在她额上的那个吻……那是她第一次被母亲以外的人亲吻。
杨炎究竟是个成年男子,温热的唇间并非没有情欲的意味。但他克制得极好,她后来时时想起,心头唯有懵懂的怡悦。她直如大梦初醒,用力推开对面的人。张忠志猝不及防,竟被她挣脱。他倒退两步,愕然看着狸奴。
“对不起,我……”她抬起手,擦拭脸颊,“我不能……我……”
他们二人争执之际,契苾到了崇化坊,踏进狸奴暂居的宅院:“何六不在么?”
“回过一次,又出去了。”安家派给狸奴的两名侍女都晓得契苾和狸奴交好,含笑相迎:“契苾娘子且请稍坐。”
契苾径自进了正堂:“我还有事,不坐了。这两日我读汉赋,遇到一些不识得的字,须得查阅字书。然后我才记起,我正月里借了一部《玉篇》给何六。若是她近来不用,我就暂且将书取回去……何六去哪里了?”
第33章 (33)有孔的珍珠不会留在地上 (二) (情节重写,内容与章节评论有出入)
“这个,六娘子没说。奴替娘子将书取来?”侍女殷勤道。
“不必。”契苾笑了笑,向侍女摆手,“我家的藏书,一向是我自己检点、存放,不使仆婢经手。我自去收罢,你们且做你们的事。”
“是。娘子若有吩咐,只管叫奴等。”契苾频频出入狸奴家,侍女们便不十分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