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宅院是安庆宗送给狸奴的,远比狸奴初时税下的那间院落轩敞。室内的几案、屏风、镜台等器物无不精巧,又有两个专门用来放书的木架。架上零散摆着几卷书,便是契苾借出的《玉篇》。契苾将那几卷书收入包裹,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心想:“安大郎待他们河北的人当真很好。不过,何六这样的性子,大约也没人不喜欢。”
她想得出神,小腿后侧撞上窗前的镜台,不由得轻嘶了一声。她弯下腰,揉了揉小腿,耳中听得一缕轻微的嗡鸣声,似是金铁碰撞的余响。
“何六平日至多画一画眉毛,难道竟然转了性子,买了什么新巧的脂粉?”契苾好奇,伸指按住镜前那只匣子,待得那阵余响止住,方才揭开:“我瞧一瞧……嗯?”
匣里搁着一枚两寸大小的紫铜牌子,牌子顶端镂刻一个篆书“飞”字,下方则是一匹大宛马,走风掣电、横渡绝漠的奋迅姿态宛然如生。
契苾认得这牌子。这牌子是陇右一带马坊选取马匹,送往京师或边军时所用的信物。大宛马的口中衔着苜蓿,正是汉时天马西来的情景,百余年来陇右牧监一直沿用这种制式。
她晓得,安禄山向皇帝求来了陇右群牧的使职。可是,安禄山有什么隐秘的事务,不用朝廷的吏人和军士传讯,却要靠何六?
她再看那匣中时,只见和牌子放在一处的,还有一纸书信。那封信卷得极紧,直封封皮上一字未写——依照常理,封皮上该当题写收信人的姓氏、排行或官职的。契苾望了一眼窗外,那两名侍女兀自在院中浆洗衣裳。她在衣上擦了擦沁出细汗的指尖,从匣中取出那封书信。
“调二千匹健马到幽州……这岂不是要反了么?他父亲……果真有谋反的意图?”
契苾生性干练好强,最仰慕被太宗文皇帝称赞“心如铁石”的高祖父契苾何力,天下男子少有人能入她眼。
是了,她确实没有爱慕过哪个男子。她不甚明白,那种情思究竟算不算爱慕。
在那一日以前,契苾只知道,他父亲一介胡人,起于寒微,如今却是三镇节帅,恩遇无极。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值得留意的了。铁勒人原本也不大瞧得起胡人。
那一日,北庭都护程千里的女儿邀请众人到自家宅中赏花,契苾也在受邀之列。最初她并未特别留意安庆宗,只是在看到他的样貌时,暗自怔了怔:“安思顺和安禄山都是大将,怎么安禄山的儿子却这样文弱?”
赏花自然不能无酒。酒过数巡,眼花耳热,有些人便玩闹起来,彼此嘲谑。在场的人大多是武将的儿女,言辞间几无避忌。契苾不喜这般场面,斟酌着欲待起身告辞,就听有人笑问道:“安大郎,你二十几岁了,怎么没有娶妇?你阿耶是三镇节帅,你总不至于拿不出聘财……”
安庆宗似是没有回答,又有两名少年起哄道:“你是不是来长安之前,将娘子丢弃在幽州,打算在长安另娶一个?”“长安的女郎,可不是比河北的好么……”
“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安庆宗叹了口气。他白皙的脸上有了醉意,声音也有些哑:“我有一名心爱的侍婢。”
芍药花边,席间忽而静了一静。程家的二娘子掩唇而笑:“安大郎竟是乔补阙一般深情的人物哩。”
“乔补阙是谁?”安庆宗蹙眉。
立时有好事者为他解释:“乔知之是高祖皇帝的外孙,曾经随军出居延海,北征同罗、仆固部落……”武将子女谈及某人时,难免最先想起此人与军旅征伐相关的事迹,“他有一个擅长歌舞的美婢,叫作窈娘。他为了这个窈娘,一直不肯娶妇。安大郎也是这样么?”
婢女是贱籍,与良人女子不同。婢女若蒙主人恩幸,可以做妾,但即使被主人放为良人,亦终不得为妻。男子只要娶了妻子,家中婢妾就要受主母管束,男子身为丈夫,也无权置喙。乔知之不娶,大抵便是此故。安庆宗听了,当即点头:“是。我不愿我心爱的女子受人约束,也不愿她每日里战战兢兢,侍奉别的女子。”
“世人都说胡人放荡,安大郎倒是忠贞不二……”有人笑道。另一个人道:“你们胡人的妻妾之别、良贱之分,也如汉人一样分明么?”
男子们取笑安庆宗痴情,女子们有的惊讶,有的鄙夷。按理,契苾该和女郎们一同鄙夷他:她们不是婢妾,也不会做婢做妾。来日她们都是一家的主母,男人对婢妾的深情,还是留作他们男人之间的美谈罢。
但她恰恰是从那一刻开始留意他的。
是爱慕吗?她到今日也不晓得。如果说是爱慕,那么这份爱慕肇始的缘由,未免过于荒谬——因为他对一个婢女的忠贞而爱慕他?这当真是爱慕吗?
不是爱慕吗?可她又确乎越来越留意他的消息。她听说,他母亲不受京城贵妇们的喜欢,没人与她交游,他就总是陪母亲出门游赏。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是一个值得看重的人呢?越是了解,就越是怜惜。就连他文弱的、不似武人的样子,也让她怜惜。越是怜惜,就越是难以忘却。
然而此刻她手中的这封书信,字里行间都是逆谋。
是他父亲的逆谋。
契苾又擦了两下指尖的汗,将信函原样封好。
(天宝十三载三月八日至十五日)
“我与你说过,杨相公是你母亲的从兄,是你的阿舅,却不是我的阿舅。你何必招惹他的娘子?他的火气,终究要向我父亲与我发泄!”李俶实在不懂妻子的心思。正月时的宫宴上,她贸然出头,替安禄山的夫人康氏说话,得罪了杨国忠的妻子裴柔。他和她说了一回,她却全没记住,前几日上巳踏青时,又给了裴柔一番难堪。
崔妃也不懂李俶为何不悦。她冷着脸道:“裴柔祖父冒姓裴氏,本来就不是河东裴氏子弟。她从前见了贵人,手脚都不知该当放在哪里,近年却每每装作什么名门贵女,欺凌他人,我看了生气,难道不能教训她吗?”
“欺凌他人?”李俶恼恨她愚钝,“你也常常欺凌他人,又有什么看不得的?”
崔妃顿时变了脸色。这一年来两人尚算和睦,她暗自庆幸之余,也安静不少,不复仗势欺人。她实未料到李俶仍然记得她以往的行径,又是心寒又是恼怒,同样口不择言:“我欺凌他人,心性乖戾,配不得你,你怎地还不休弃我?”
李俶一噎,反诘道:“你明知我不能休弃你,又说这样的话作什么?”
“你原来不是不想休弃,而是不能?想来,你只是顾忌圣人和我姨母?”
李俶说出那句话,也有些后悔,才想安慰崔妃两句,就听她又道:“我再安分,也入不得你的眼,那我不如照旧欺凌他人也罢。你既不能休弃我,便只能有一个悍妒骄横的王妃了,当真对不住哩。”说到最后,话中嘲讽之意愈浓。李俶皱眉,还想说什么,却见她将系在裙带上的一朵薝卜花扯下来,又理了理挂在手臂上的红罗披帛,施施然出门去了。
凉州武威郡城的天空中,夕阳西坠,逐渐转为金黄。杨炎坐在一间酒肆的二楼上,倚在窗边,遥遥望着城外终年积雪的祁连山,偶尔拿起面前的酒盏,心不在焉地饮上一口。楼下时有少女经过,抬眼瞧见楼头俊雅疏懒的青年,立刻指点同伴,同赏其容姿。大胆些的女郎,还会高声调笑一句:“郎君独自饮酒,喝醉了可怎么办哪!”偏他神情淡漠,直如未见,女郎们也便讪讪走了。
杨炎坐了许久,忽听有个少女的声音道:“郎……郎君,还……还要一壶酒吗?”他摆了摆手,又觉那声音有几分耳熟,转头叫道:“且慢。”
那少女衣衫朴素,年纪尚稚,看来才只十三四岁,鼻梁高挺,眼窝微陷,双眸蓝如天海,是个胡人。少女捧着一只酒壶,怯怯地看着他:“郎君要酒吗?”
并非声音相类……胡人说汉话,腔调难免有些相似而已。杨炎掩下失落之意,对少女道:“这壶酒与我罢。”
少女劝各色酒客劝了半日,才卖出这一壶酒。她笑弯了眼睛,将酒壶稳稳放在杨炎面前的食案上。杨炎自斟了一盏,问道:“你叫什么?”
“摩诃。”
“姓呢?”
“奴家的姓?姓何……郎君问这个作……作什么?”
“姓何?”杨炎顿了一下,“阿何每日都在这里卖酒吗?”
那叫摩诃的小胡女微感奇怪,但见对方形貌端秀,不像恶人,便答道:“奴家的阿耶就是肆主,奴家日日都在。”
杨炎喃喃道:“你这样辛苦,过得快活么?”他虽对她说话,目光却越过她的脸庞,似在望向什么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