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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42)

  摩诃皱了皱鼻子:“大姊出嫁了,妆奁里有簪子,也有臂钏,我好羡慕。我要是卖出很多很多壶酒,阿耶高兴,说不定也给我买一只臂钏……那我可就快活啦。”

  杨炎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蔼然道:“你太瘦了,不如买支簪子罢。”说着将几枚钱币放在食案上,站起身来,一径下楼去了。

  摩诃低头看自己的手臂,果然瘦得戴不住臂钏,只怕戴了也要滑脱。她嘟着嘴拾起钱币,瞪大了眼睛:“阿耶!波斯钱!”

  银币铸造精美,正面是一幅戴着王冠的右侧像,周围有联珠纹围绕,背面也有几圈联珠纹,绕着一座祭坛与两位祭司。波斯银币不是唐钱,在长安多作装饰,但在往来西域的道上流布甚广。在凉州这种胡商极多的边陲重镇,用银币交换货物亦不罕见。他放下的银币共有十枚,算来够买好几支簪子了。

  狸奴此次被派去送信的牧马地,是长安西北方向的盐州。盐州在长城边上,再走一段,便是朔方节度使的治所灵武。天宝元年天下诸州改郡,盐州改名五原郡,但当地为人所共知的,除了大片大片的牧马地,仍是盐山和盐池。如今已交三月,上巳节刚过去,杨柳抽出嫩芽,草原也是一片广袤的青绿之色。她生长的幽州山峦雄壮,而盐州则平坦得多,原野铺展如精心织就的锦裀,却比锦裀更加鲜亮。空气里都是青草的气息,咄陆欢快极了,撒蹄乱跑。

  草原以西,过了灵武、皋兰州一带,贺兰山外,就是连绵不绝的沙碛。她望不见那么远的地方,心想:“他当日走的,应当不是这条路。”

  安禄山虽是近来才求得掌管马政的闲厩、群牧使职,但这边的副使早被换成了他的人。副使知道狸奴是安禄山副将的女儿,不敢怠慢,遣了属官招待。那属官问她可要去贺兰山,又问她要不要去无定河边走一走。狸奴恨不得翻越贺兰山,去凉州走上一趟,但她心中有事,只得匆匆辞别,快马赶回长安,向安庆宗复命。

  安庆宗听狸奴说了几句盐州的风物,问道:“我在太仆寺听说,当年太宗皇帝用张万岁为太仆少卿,总领群牧,张万岁掌马政三十余年,在陇右声名赫赫。牧民感他恩德,故而计算马的年岁时,不用‘岁’字,而用‘齿’字,避开他的名讳。以你在五原所见,当真如此么?”

  狸奴早有所闻,不以为然道:“依我看,也不见得是为了避讳。从来很少有人在意别的牲畜几岁了,唯有马呢,人定要知道它们是青壮还是老弱,却又无法可验,只好看它们的牙齿。我阿娘说西域那边也用这个法子,可见说‘齿’未必就是为张万岁讳。” (1)

  “我阿耶也说,他听西边来的商人说过这话。不过,张家数代都在陇右,积累的声名,真是让人羡慕。”安庆宗出了一会神,“我没去过陇右,也没去过河西和西域。”

  “来日……”狸奴说了两个字,又觉不妥。安大郎如今不得自由,是因为他是被迫住在京城的大将之子。安将军的兵权一日不除,安大郎一日不能离京。他能自由来去的那一日,岂不就是……安将军起兵之后……

  ?

  (1)用“齿”以避张万岁讳的说法,见《唐会要》第72卷 “马”,第1543页。至于狸奴的分析,部分来自宋人叶梦得的看法,见(宋)叶梦得著,李欣校注《石林燕语》第6卷,第115页,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年。

  第34章 (34)有孔的珍珠不会留在地上 (三) (情节重写,内容与章节评论有出入)

  她不敢再想了,笑道:“安大郎近来好些了么?我看你的气色,比前些日子更好了。”

  “到了春天,就比冬天好些。”安庆宗隔着窗纱,指了指院中的杏树和海棠。杏花凋零已尽,蔷薇尚未开放,此时唯有海棠独占芳菲,红蕊映着艳阳,嫩叶低含,繁香秾艳。

  狸奴暗忖,不知凉州的花开了也未:“海棠开得真好。”

  “你来回奔波二千里,当真辛苦,回去歇着罢。”安庆宗道。

  狸奴笑着应了。安庆宗扬声叫家仆:“将圣人赐的绢拿来,分十匹给何六娘。”又对狸奴道,“几日前圣人在跃龙殿大宴群臣,七品以上的官员都得了赐物。左右宰相才有彩罗和彩绫,余下的人只有绢……是了,程千里将阿布思和他的妻儿从碛西带了回来。圣人很欢喜,打算过些时日在城中处斩阿布思。恐怕……我们也得去看。”

  阿布思为何叛归漠北,又是如何被捉回长安,他们心知肚明。狸奴垂眸,听了片刻庭中的燕啼声,仍旧接着初时的话头道:“这个时节,幽州的杏花想必也落了。”

  安庆宗转过头,蓦然笑了:“为辅说了一样的话。”

  “一样的话?”

  “他那日站在窗前,说了一句:‘燕山下的杏花是不是谢了?’”安庆宗又笑了,“我吃了一惊,后来再想,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一阵混着海棠香气的暄风扑到阶前,浅浅的风声里杂着两声燕啼,正是深春永日的季月之景。

  (天宝十三载三月二十一日至二十六日)

  紫宸殿的深处,金鸭香兽的口中吐出一缕缕幽香。

  契苾早就听说过,皇帝是笃诚的道家信徒,每日五更时分都要在老君像前静坐。是以,此时嗅到紫宸殿里的降真香气,她也不诧异——道观里常常爇烧降真香,以求静气净心。这香极淡,然而淡到极处,便隐然与整座宫室融为一体,如珠帘的轻响,如日影在熟砖地面上每一毫每一分的挪移。

  “你是契苾嵚的孙女?”

  契苾听见上首有人问话。她远远见过圣人几回,识得他的声音。这些年来,圣人似乎根本没有变老,嗓音也未添半分老态。她依旧伏在地上:“是。妾的父亲讳尚宾,在家中行二,未曾出仕就去世了。”

  “朕记得你祖父,也记得你父亲。”香气里,皇帝的语声缥缈,“契苾何力的第二子契苾光为酷吏所杀,你祖父就是他的儿子……你祖父在世时,是懿德太子的属官。”

  “是。”契苾猜想,圣人多半是忆起了自身年少时的光景。

  她的曾祖父是天后在位时被杀的,而她的祖父为之效力的懿德太子,则是被天后赐死的。曾祖父这一房,仿佛总是和皇室的隐秘有某种奇异的勾连。圣人年轻时,或许曾经目睹懿德太子死去。圣人那位堂兄原本应该继承大统,最终戴上天子冠冕的却是如今的圣人。

  “你父亲死得太早。吏部还未授他官职……你没有兄弟,是不是?朕记得,你父亲还没成婚就死了。”

  “是。妾的父亲只有妾一个女儿,妾自幼依附祖母长大。”契苾答道。她的母亲是父亲婚前纳的侍妾,这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难怪。你还没有嫁人,是罢?要不要朕为你选一个郎君?”皇帝笑了起来,“你家毕竟是忠臣之后……也好教你的亡父安心。”

  “不,不必了……多谢陛下。”她连连叩首。

  皇帝俨然感到无趣,不再寒暄:“你求见朕,是为了什么?”

  “三月一日,妾偶然在……”

  契苾没费什么力气,就将那番酝酿已久的话说完了。她甚至忘了清一清喉咙: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有几分凝涩。大约是降真香的气味太浓了。

  “二千匹战马?”过了片刻,皇帝开腔问道。

  “是。安禄山的信中是这样写的。”

  “你方才说,你是在安禄山副将何千年的女儿家里看到这封书信的?”

  “是。”契苾将头低得更深,“以妾的陋见,何氏不似作奸叛国的人。但妾觉得那封书信着实奇怪,故此冒昧求见至尊……”

  “太宗皇帝褒赞契苾何力心如铁石,想不到何力身上的大将之风,过了数代,竟还能从一个女郎的身上见到。”皇帝口中称许,脸上却没多少笑意,转而吩咐内侍,“赐契苾氏婢女五名,城南良田十顷。”

  契苾不觉抬头:“陛下?”

  这一下,她望见了圣人的容颜。圣人确实比往日老了一些。

  “你很好。领了赐物,回家去罢。”

  “可是……”

  她虽然没有指望圣人明言他打算如何处置此事,可是……

  皇帝又笑了笑,一双眸子盯紧了她的脸。他的笑容浸在袅袅的香烟里,仍是她幼年记忆中那副英毅而自专的模样:“安禄山向朕禀报过了,说他近来要用战马。”

  “是么?那,那真是太好了。”她脱口而出。

  堂下女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反而让皇帝放心了。皇帝抬手,做出一个抚慰的动作:“以后你想嫁人也罢,还是想出家修道也罢……”除了渴慕道术以外,他想不到一个女子还能有哪些不嫁的情由,“都可以来见朕。朕替你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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