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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43)

  契苾谢恩告退。

  “这个契苾氏,是不是受了人蒙骗?”

  “老奴看不出来。”高力士瞟了瞟殿外那个远去的背影,“但老奴以为,她应当并非存心诬告。”

  “我也是这么想的。”皇帝的目光落在窗外的紫薇花上。许久,他又自语似的说:“说的是五百匹,最后要了二千匹。这些边将,没一个没有私心。”

  高力士踌躇着,就听皇帝又道:“罢了。薛楚玉是什么样,张守珪又是什么样?禄山胡儿私选好马留为己用,也算不了什么。河西、南诏、东北,哪一处不用兵,哪一处不用马?”

  高力士跟随皇帝最久,明白皇帝说的是什么。薛楚玉当年掩败为胜,向朝廷谎报战绩(1),而张守珪虽然战功赫赫,却也难免有边将们的通病,没有好生约束贪功冒进的副将,终为奚人所乘。相比之下,五百匹到二千匹,于长年坐镇边塞的大将而言……似也不算格外过分?

  “罢了。”皇帝又说了一遍,起身下了坐榻,径自走到殿侧搁着羯鼓的牙床边。他取了鼓杖,在空中虚挥了两下:“传我的话,大酺定在五日后。到时,在天街上处斩阿布思。”

  高力士躬身答应。

  “告诉鸿胪寺,叫四夷酋长都去观看。留在京中的边将子弟……也要去。”

  千里之外的武威郡城中,杨炎同样在和契苾家的人谈话。

  他见的人是如今的贺兰都督契苾宁。契苾宁出身契苾家旁支,因开元十五年契苾承明被流放,他才借机占了承明的位子。契苾宁追随哥舒翰,虽然谈不上心腹,但因为他统率部落兵,哥舒翰向来待他不薄。契苾宁近来因公务到了武威,隐约知道哥舒翰冷落杨炎。他对杨炎早有心病,打定主意不管他今日找自己有何用意,自己都一概不理。

  “下官想请契苾都督在哥舒将军面前,为下官美言几句,使下官重受将军青眼。”杨炎直截了当。

  契苾宁素不耐烦和这些汉人文士打交道,遑论为他们冒险惹恼哥舒翰,闻言便要拒绝,却听杨炎又道:“当年下官一力担下都督家八娘子的事,都督还没有忘记罢。”

  契苾宁脸色一沉:“你胁迫我?”

  杨炎啜着茶汤,微笑道:“下官一介文弱士人,怎敢得罪都督?”

  “你文弱?你发起疯来提着铁棒连武将都敢打,你要是文弱,这世上就没有雄强的人了!”契苾宁气道。

  杨炎但笑不语。契苾宁压下火气:“你不是说过不提八娘的事么?”

  “下官说的是,‘如无意外之事,下官必不再提。’今日可有了意外的事啊。”杨炎无视对方的怒色,“下官当年侥幸得到契苾家八娘子的青目,教她读书作画,虽常常晤面,却无半分逾矩。后来八娘子遭逢不幸,都督家为了遮掩,向外人说是下官弃她不顾,使她郁郁离世。下官既然担了这样的恶名,索讨一些小利,不为无理罢。”

  契苾宁的第八女恋慕自家表兄,竟至于怀了身孕,表兄却另娶他人,八娘子投缳自杀。契苾家要掩盖女儿未婚有孕之事,举丧后匆匆落葬,对外只说是八娘子向杨炎学习读书,生出爱慕之心,却为彼所拒,饮恨而终。杨炎生就一副豪爽尚气的心性,又念及八娘子的情分和名声,便未出面澄清。

  契苾宁想到这些,说不出是恼怒还是羞赧,半晌才道:“我会在将军面前为你说几句话,但将军作何想法,我不能确保。”

  杨炎拱手,深深一礼:“多谢都督。”便起身告辞。契苾宁嗤笑道:“以旧日的恩惠胁迫他人,杨书记真是长进了。”

  “下官本不愿如此。”杨炎苦笑,“若下官孑然一身,那么多耗些时日,以俟重入将军之眼,倒也无妨。但下官也有想要护持的人……实在不敢蹉跎岁月,空度年华。”

  狸奴初到长安时,就曾惊叹朱雀天街之宽阔。朱雀大街是帝京长安正中的大街,合当宽阔,但它委实太宽、太宽了。

  她随着安庆宗等人候在天街上。半个时辰前,陛下登上勤政务本楼,北庭都护程千里在楼下献俘,然后将阿布思及其妻女由兴庆宫外一路带到天街上。阿布思的妻女即将充没为教坊歌奴,但在入教坊之前,她们须得与众人一同观看斩首。

  天街太宽了,看斩首的官与民太多了。狸奴站在张忠志身边,甚至看不清被推到道路中间的阿布思的面貌。

  “听说……他相貌很美。”她在人群的声浪中轻轻地说。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这个。张忠志正望着街心,他身量更高,看得清楚:“应当是。”

  “应当是?”

  传说阿布思容貌美,又有才略,故而受安禄山嫉妒。可他奔逃年余,穷窘之至,去秋在碛西被葛逻禄部落的叶护献给程千里,数月为囚,再好的容色也该磋磨尽了。狸奴生出一阵火气,冷冷道:“你倒说得轻巧。”

  “张将军没说错。”一名年轻武士挤了过来。张忠志笑了笑,拍那名武士的肩:“在长安不必唤我将军。”

  “阿劳兄?”狸奴认得来人。张阿劳也是奚人,他的亡父是当年内附幽州的奚人部落酋长。他与契丹部落酋长路俱的儿子王没诺干相熟,狸奴又识得王没诺干,因此她在河北时也见过张阿劳。张阿劳是与张忠志同时随安禄山入京的,亦因善射而被皇帝留下,后来又被派往碛西追捕阿布思,这个月才回来。

  “阿布思是生得不坏。”张阿劳笑道。

  狸奴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是问她方才为何对张忠志发火。张忠志在卢龙军中时是他的主将,他回护自家主将,本是理所当然。她迟疑一会,见他们周围的人都是河北的武士,才低声道:“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他和我们是……是一样的人……”

  阿布思是受安将军逼迫,不得不叛逃,安将军则是受杨国忠逼迫,不得不作叛乱的打算。阿布思,安将军,安大郎,张忠志,张阿劳,她……他们皆是蕃族,皆是武人,彼此间……总要存些怜惜,不该说得那么随意罢。

  张阿劳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张忠志,收了笑意:“不错,他和我们是一样的人。可我们也没有法子。”

  军中的人,无非听命罢了。既要听主将的命令,也要搏自己的性命。今日死的是阿布思,明日死的或许是我们。何六娘到底没上过战场……张阿劳这样想着,见张忠志向他摇了摇头,便不再说,只道:“将军,某想回河北了。”

  “行刑罢!”

  程千里一声令下,阿布思的头颅滚落在朱雀天街的街心。众人纷纷叫好。

  ?

  (1)薛楚玉疑似曾在与契丹的战争中掩败为胜,谎报战绩,参见曾成《唐代幽营地域的族群与政治——以唐与奚、契丹的互动为中心》第2章 第3节,第72-83页,武汉大学博士论文,2015年。

  第35章 (35)先祝圣人寿万年 复祷宜家承百禄 (一) (情节重写,内容与章节评论有出入)

  (天宝十四载二月十九日至六月二十二日)

  倏忽之间一年又过。这个二月,狸奴的父亲何千年带着安禄山的奏表和贡物入京,向皇帝提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请求:以三十二位蕃将,取代原本的汉人将领。

  皇帝将此事交付中书门下,叫他们为这三十二人预备告身文书,交给何千年。右相杨国忠和他提拔的左相韦见素认为,安禄山既有此请,可见反志已明。二位宰相一同进言,希望皇帝召安禄山回京为相,另派三人分别接管河东、范阳、平卢三镇。

  安禄山一年前的隐忧终于成真——杨国忠去年尚且不愿见他入相,今年却是宁可给他宰相之名,也要夺他的兵权了。他贿赂皇帝派往范阳的中使,中使向皇帝极言他并无反心,皇帝便暂且搁置韦、杨二人之议。

  至此,杨国忠逼迫安禄山反叛的心思昭然若揭。吉温去年冬天被贬为澧阳长史,也是因为杨国忠恨他投向安禄山。杨、安两人一凭女子裙带而遽登高位,一为蕃将却得尽圣人恩宠,他们之间明争暗斗,寻常官员当然不想受到波及,于是朝廷明面上倒是一副无风无浪的样子。

  当此局势,另一件事就尤其醒目。陇右、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在入朝的路上洗了个热水澡,竟然就中风了,昏倒很久才醒转过来。

  哥舒翰嗜酒好色,他得了风疾,实不令人意外。若是放在一年之前,看到可与安禄山相颉颃的另一位边将如今病废在家,在京的河北众人或许还会大喜过望。但眼下杨国忠时刻寻河北的错处,要逼安禄山起兵,借以自证他的先见之明,故此河北众人根本无暇关心陇右、河西两镇将由谁统领。

  这些人中,唯一留心哥舒翰及其属官的动向的,便只有一个人了。这一日的黄昏时分,她在龙兴观的廊下徘徊:“哥舒翰入京已经三天……他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在与有司交接河西的事?我要不要去见他?”犹豫间忽闻左近的静室中传来训斥声,听声音是那名小道士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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