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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44)

  存真一向性情温和内敛,且他在观中年纪最轻,他还能训斥哪个?狸奴踱到静室门口,却见存真指着一只橘黄色的猫,骂道:“你溺在别处,也就罢了,为何偏要溺在师父抄的经书上?”

  那猫一脸无辜,坐在地上看他。狸奴见室内的案上摊着一张细绢,绢上的经抄了一半,中间果然有一小滩水迹,很是惹眼。她蹿了进去,抓住黄猫,按到案上,压着它的头,逼着它去嗅那滩水迹,大声道:“你这两年大是娇纵了!你尿在我的新衣上,我容得你,可不是全天下的人都容得你!不许尿!听见了么?不许尿!!”

  猫在她手下瑟瑟发抖,摆着头,手脚拼命挣扎。存真见了这境况,颤巍巍道:“何六娘,罢了,罢了,师父也未必十分计较……”

  “你冤屈地黄粥了。”一只手隔着衣袖,托在狸奴的手腕上。狸奴嗅到浮动的柑橘香气,手臂一僵,悬在空中。地黄粥得了空隙,即刻跳到地上,“嗷呜”两声,一溜烟去了。

  狸奴的手慢慢握紧。她低着眉眼,许多话涌上心头,没一句能出口。半晌,她才抬起头,嗫嚅道:“你怎知我冤屈它了?”

  杨炎依旧是青色衣袍、乌纱幞头,一身风致高朗清俊。

  “你瞧屋顶,漏雨了。”他说。

  “……”狸奴和小道士一齐仰脸,当即瞥见房顶一块极隐蔽的潮湿水迹。狸奴讪讪的,摸着后脑道:“我当真冤屈它了,待我买鱼与它吃。”

  杨炎放声大笑。他记不得自己多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二人一前一后,慢悠悠走在崇化坊里。路旁几枝梅花还未凋谢,花枝摇曳间,幽香馥郁,侵人欲醉。狸奴行在花香里,心中盈满窃喜,生怕一张口,一出声,这满满的喜悦就散开了,逃走了。

  因宵禁将近,坊墙以外的大道不可通行,两人走到坊门口,又折返坊内。如此来来去去,走了两三遭,狸奴到底忍不住了:

  “你如何……”

  “你近来……”

  两人同时开口,彼此对视,又同时笑了。杨炎道:“你先说。”

  “我去年听那位姓高的掌书记说,哥舒将军生了你的气……可我这几日听说,你现今还是与从前一样,依旧做掌书记。你是如何……”她话虽未尽,意思却很明白了。

  “这个么……”杨炎敛了笑。狸奴惴惴,却听他用一种郑重的语气说道:“因为我生得好看,哥舒将军不忍见我沉沦下僚,就将我放回原处。”

  “……”狸奴原以为他要讲一个心酸哀伤的故事,讲他在河西如何受尽苦楚,遭人冷眼。她翻了个白眼,直言不讳:“我不曾听说哥舒将军好男风。”

  “……”这回轮到杨炎无话可说。他语塞许久,字斟句酌:“一个男子欣赏另一个男子的相貌,未必是因为好男风,而是因为常人皆有爱美之心。况且,男子间往往更容易志趣相投,欣赏之心由才德及于皮相,也是常事。”

  狸奴歪了歪头:“为什么男子和男子之间更容易志趣相投?”

  这是千年来汉人士大夫深入骨髓的信念,杨炎从来没有质疑过。他不由得愣住,想了想才道:“男子束发读书,得闻圣贤之理。成年以后,或从文,或从戎,都是为了取得功名,经世济国、勒功燕然……”

  “汉人每每夸说燕然勒石的典故,也不管燕然山的石头愿意不愿意给他们刻字,愿意不愿意记他们的功业。”狸奴嘟着嘴,小声插话。

  杨炎噎了一下,继续道:“这些事,女子不得参与,是以……女子的识见较男子更为短浅。男子娶妇,不求与妇人论学,讲谈军国之事、经济之道,而是希望妇人主持中馈,养育儿女。”

  “男子为何不欣赏女子的才华?”狸奴追问。

  “也不尽然。譬如晋朝的谢道蕴,本朝的徐贤妃、上官昭容……”杨炎数说几位著名才女,“连男子也钦慕她们。但女子才华拔群者少,世间男子多不寄望于此,因此男子惯以男子为知音……”

  狸奴不甚清楚徐惠和上官婉儿的事,心道:为何后人说到这些女子,只以“贤妃”“昭容”相称?难道她们必要为人妾妃,才能为人所知?天后纵然做了皇帝,却也在死前下诏削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与夫君高宗皇帝合葬。难道天下的女子,最终都只能是男子的妻妾、男子的母亲?她隐约觉得这件事牵涉太广,很难说清,便摇头笑道:“你此番回京,能留多久?”

  杨炎蹙眉:“依掌书记迁转常例,倘使留在军幕中,则为节度判官……”

  为节度判官,就是照旧留在河西了。狸奴有些失落,咬着嘴唇,却听他又道:“若是入京,则为监察御史,或为拾遗、补阙。究竟如何,固然要听幕主和吏部的调遣,但我很想留在长安。然拾遗、补阙均属谏诤之官,为天子近臣,其秩虽卑,其选却重,我未必能够求得。若是我求不到京城的官职……”

  他顿了一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唇边带着笑意,一双黑眸却清亮无比:“你可愿意随我去京城之外的地方吗?”

  狸奴险些咬了舌头,一层欢喜叠着一层隐忧,一层悸动覆着一层羞赧,嗓音发颤:“你、你这是何意?”

  “我……”他一语未了,脸色陡变,踏前一步拉住她。狸奴这半日心情激荡,失了警惕,直到他伸手,方才察觉身后一缕尖锐风声破空而来。她自幼在马上厮混,立时听出那风声是马鞭甩来的声音,回手一把抓住鞭梢,才转过身,蓦然怔住:“阿……阿耶?”

  “混账!”

  来人身形魁梧,一双暗褐色的眸子,正是她的养父何千年。他一扯鞭子,狸奴为他积威所慑,茫然之下放了手,第二鞭便抽到了她肩上。

  这几日长安重又转冷,众人又穿起了袄子。这一鞭将狸奴的袄子抽得裂开,数片丝绵被鞭风卷出夹层,轻飘飘落在地上。柔软的丝绵里,似乎还混有不同质地的碎屑。

  “安将军时时刻刻都在险境中,连吉中丞都受了牵连,贬到南方。你还有心思和不相干的人亲近!”何千年举起鞭子,连连抽打狸奴,转眼间她的颈上就被抽出三四道血痕,护着头脸的双手也被刮破了肌肤。狸奴不敢反抗,挡着脸,分辩道:“我没有……”

  “你没有?”何千年怒道,“我嘱咐你为安将军分忧,你听了么?安将军要你嫁给张大,你不愿意,那也罢了,我还道你能高攀什么贵人。早知你这样蠢钝,我不如早早命你习练歌舞,将你送给哪个台阁高官当妾!”

  何千年对狸奴说的是胡语,杨炎无法听懂,但也猜出了来者的身份。他见何千年一鞭接着一鞭,没半点停歇的意思,便上前拉开狸奴:“何将军,哪怕女儿做了错事,又怎能下这般重手?”

  他抓住的恰是她小袄破裂的地方,低头看时只见丝绵中夹的竟是纸屑。贫苦百姓无钱置办冬衣和厚被,便收集废纸,充入衣被之中,做成纸衣、纸被,他也见惯了。但她是安禄山心腹副将的女儿,谁能想到她私下里寒窘如是?他既惊怒又痛心,急急问她:“你短少钱帛,何不告诉我?”他说完这话,猛省自己近两年先是宦途挫顿,复职后又忙于军务,不曾给她写信。山川阻隔,音书断绝,她就算有心求助,又该向何处寻他?他愧悔之极,几欲下泪。

  狸奴惊魂稍定,摇着头,咧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不是,不是的,安大郎给了我很多钱,我留着……”她余光觑着何千年,剩下的半句“给我阿娘买阿月浑子”便没能说出口。

  “你……你就不怕冻坏了身子么?你怎么能……”杨炎简直想要大骂她几句,又舍不得,竟至语塞。狸奴忙道:“我天生体热,本来不必穿太厚的袍袄。大寒时节,还有薛四送的裘衣……”

  杨炎看向何千年,嘴唇动了动。狸奴将他拉开,跪了下去,仍旧用胡语道:“阿耶,我不该喜欢他,可是……我真的喜欢他。我看见他,就喜欢他。”

  “蠢材!”何千年怒火复燃,扬起马鞭。杨炎又去拦他:“何将军,下官要叫巡街的武候来了。”

  何千年虽当盛怒,但见这名青年文士秀范高标,玉立清迥,面对武将威仪亦是夷然不惧,难免诧异。他打量杨炎一番,问道:“你是谁?”

  “下官姓杨,名炎,岐州扶风郡雍县人。下官是哥舒公帐下的掌书记。”杨炎叉手道。

  “你是河西的掌书记?”何千年忖度数息,冷声道:“凭你是谁,也不能教唆别人的女儿抗悖父亲。”他话声冷硬,神色却比先时缓和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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