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Khumdan……
她是想去的。
“我……我去求他!”
安氏听了女儿的话,连鞋也来不及穿,就要冲出门去。
“阿娘!阿娘!”狸奴伸手抱住母亲,“阿娘,我能去长安了,不好么?西京的新奇物事必定比幽州更多。我回来时,给你带一些。”
她向母亲眨了眨眼。她的眼睛美极了,眼角微微上扬,看人时总似带着笑意。这双眼睛本是随了她的母亲。少女的蓝眼盈着笑,妇人的蓝眼盈着泪。
狸奴为母亲擦干泪水。她伸直双腿,箕踞而坐,安抚母亲:“阿娘腿上的旧疾一直没有大好,我向长安的医家讨一讨医方。是了,阿耶还说,西京的好儿郎多,就好比大宛出好马。万一我嫁入贵人家里,就更……”
“不可!你绝不能攀附贵人!”安氏高声打断她,“幽州有奚人,有同罗人、契丹人……就连安将军也是我们昭武九姓胡人。这些武人虽然也分高低良贱,但终究不像汉人文士那样多事。你如何懂得汉人士族男子的心思?你以为那些高门子弟都像薛四郎一样?长安与幽州不同。胡女要进贵人家的门,就只能做他们的姬妾。你不能……不能攀附那些汉人士族男子!”她似乎被这番话耗尽了气力,捂住眼睛,吞声啜泣。
狸奴凑过去,伏在母亲肩头,眼角瞥见妇人鬓发间的一点斑白。熏笼中的炭不多,暖意越发稀薄。北风尖啸着击打窗纸,一下紧似一下的风声中,她低低道:“阿娘,我很快就回来。你要好好吃饭。”
第2章 (02)遥看孟津河 杨柳郁婆娑 (二) (本章重写,内容与章节评论有出入)
安氏生了狸奴的气,直至上元节过后,狸奴离开幽州,安氏也没有送她,唯有薛嵩和几个友人出城相送。薛嵩给了狸奴一件貂裘,叮嘱道:“你不要因为长安比河北和暖,反而大意受寒。晓得么?”
她笑着推拒:“长安地气和暖,不必穿貂裘的。我穿这个作甚?枉自惹眼。”
“往后总有冷的时日。你若在长安受不得,只管回来寻我。”薛嵩道。狸奴只得收了貂裘,拍他的肩:“你怎么这样聒噪了?等我回来,你要给我买毗梨勒,可别忘了!”
此次押送贡物入京的人,是安禄山的心腹之一向润客。贡物除了珠宝异珍,又有几名戴竿、走索的艺人,由三十名精兵护送,狸奴正是随着这支队伍去往长安。
因恐误了时日,向润客赶路甚急,往往日行三四驿,一大半的白昼时光都在疾行之中,但狸奴身子健壮,全不疲怠。她和她的那匹突厥马都没有出过远门,每日里人与马皆是一副兴致勃勃、神采焕发的模样。向润客见了,也觉得好笑,心道:“何千年一心求功,见这孩子美貌,就将她送到长安。可是,以何六的性情,在京城恐怕反而误事,其实不如留在河北,嫁给哪位大将的子弟也罢。”他看着狸奴长大,见她被遣到长安,难免有一二分惋惜,但他与何千年俱是安禄山帐下的副将,何千年既已作了决断,他自不肯多言。
这一日他们到了怀州河内郡的河阳县。出了县城的南门,便有一片滚滚洪波,横亘于众人眼前。向润客举起马鞭,指着河上的浮桥道:“河阳桥是如今天下最大的桥,常设十名木工,二百五十名水手。那些浮船,都是从南方的潭州、洪州运来的。”
河阳关虽当要道,却非常见的山险关隘,而是凭借黄河上的天然渡口所设的关门。晋朝时杜预力排众议,向晋武帝司马炎请求在孟津古渡上建起浮桥,以免覆舟之厄。此后的历代兵乱中,浮桥常遭焚毁,毁而重建,相沿至今。大河的北岸和南岸都设了关城,把控浮桥入口,河水中间的洲上亦筑有一座小城,唤作中潬城,另增一重巡检。中潬城两侧分别与河水的两岸相连,以舟为桥,贯通黄河南北二流——所谓浮桥,是十余只舟船彼此连锁,浮在河面上,船与船由竹笮相连,又有圆木系在船身之间,使船身不至于过分随水流飘荡,过河的人便在船上行走。
“我往日到过的最南边的地方,不过是易县,可就更不晓得潭州、洪州在哪里。”狸奴跟着跳下坐骑,抬起右手遮蔽阳光,在风浪声中凝望那条遥通瀚海的大河。浮桥上,一些行人相互扶持渡河,或由南而北,或由北而南。“好大!我们这一路渡过好多条河,可是没有一条河像黄河这么大……黄河就是黄河。”
她这话说得傻,向润客不觉笑了:“黄河是很大。我们过了这浮桥,便是出了河北。”
“出了河北,我们的主官就不是安将军了。”
“是。我们在孟津渡河。当年周武王会盟八百诸侯,共伐纣王,就是在这里。”向润客示意狸奴看大河北侧的津渡。武将们不爱读书,但格外留意山河关隘,他往来长安河北已有两三回,在途中也听了一些故事:“孟津是兵家要地。你瞧,河的那边是洛阳。河的这边呢,我们身后几百里就是天井关了。天井关是太行山最险要的一处关隘,北边是上党,再向北是太原……”
“孟津?这里是孟津?”狸奴拍手,“孟津这个地方,我可是知道的。”
“哦?是薛四郎给你讲的么?”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狸奴仰起脸,放声而歌。随行的几名艺人微现困惑之色,士卒们却随着她唱了起来:“……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后燕元魏之间的鲜卑歌谣长久流传于北地,此歌即为其中之一。东北边军中的突厥人、契丹人、奚人、同罗人之类,大多会唱这首歌谣。向润客虽是汉人,也听过旁人歌唱。他举目眺望渡口,笑道:“如今才出正月,待我们到了长安,才是杨柳婆娑的时候哩。”河边的柳树虽已转绿,却还没有烟条拂地的婆娑之致。
“说什么‘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可这首歌不也用了汉文歌诗的样式么?”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嗤笑一声。
狸奴鼓起嘴巴,望向说话的那名男子。那男子的面貌不算年轻,少说也有四十几岁了。他面上隐隐有些醉意,步态蹒跚,腰间佩着一柄剑,手中提着一只酒壶,衣上酒痕斑驳。
武人多爱饮酒,那男子又佩着剑,但向润客和狸奴一望便知,他并非真正的武人,而是一名文士。河北、河东皆在安禄山治下,向润客身为安禄山的心腹大将,殊少受到这般冒犯,当即冷声问道:“你是谁?”
“我的话有错么?这首歌不是五言四句么?五言四句,不是汉文歌诗的样式么?”那男子梗着脖子,提起酒壶,将口唇凑到壶嘴上,喝了一大口。
一名兵卒走近,一手按在刀柄上:“滚!”
“当年那些鲜卑人、突厥人没有文字,只能口头传唱,是汉人文士将他们的歌谣记了下来,加以润色,才成了五言四句。你们唱的是‘我是虏家儿’,可‘虏家儿’也要倚仗‘汉儿’,才能记得自家的歌谣呢……”文士兀自说个不休。狸奴凑到向润客身边,拉了拉他的袍袖:“向将军,这个人喝醉了,我们不和他计较。”
那名文士喃喃道:“我……我没醉。你又懂什么?胡人女郎解得跳胡旋,弄琵琶,压酒劝客,难道还懂得别的?”
狸奴翻个白眼,比照他的言语,反诘道:“汉人文士只会埋头读书,读到鬓发花白。你们难道有击剑杀敌的胆气?”
“班超投笔从戎,威震西域,龟兹、月氏无不臣服,功勋光耀千古,你怎能说文士没有胆气?我十五岁习练剑术,手刃恶人时,你这小女郎可还没出世哩。”文士又喝了两口酒。
“生得早,就了不起么?你就算用剑,也未必能胜过我一个女人。”狸奴又翻了个白眼。兵士们起哄道:“何六娘,你打他一顿罢。”
“不成,不成。”那文士连连摇头,“我怎能对一个小女郎动手?”
“我不会跳胡旋舞,可是会走马开弓,射杀鸟兽。你说你不想和女郎家打架,我还说你年纪太大,我胜之不武呢。”狸奴冲他吐舌头。
那文士将酒壶放在一棵树下:“你来打!”
“向将军,我可以打么?”狸奴转脸,笑问道。向润客颔首:“可以。”
狸奴目光扫过面前地上的碎石,转身向右,走了数丈,对那文士招手:“我们到这边来。”
文士不以为意,依言而行:“你说怎样,便怎——啊!你……”
红裙身影飞扑过去,一条手臂隔开他尚未掣出佩剑的右手,整个身躯借着前扑的力道将他撞倒在地。她跪坐在他胸口下方,手掌虚虚按住他的咽喉:“我说我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