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46)

  狸奴不能去安家打探消息,这些事皆是杨炎告诉她的。她在家待了两日,只听说安庆宗昨日在朝堂上严词自辩,声泪俱下。杨国忠呈上几件他自称在安家搜得的物证,皇帝并不相信,温言抚慰安庆宗,又痛骂了杨国忠一回。

  “今朝风日绝好,何不出门游赏一番?你枯坐在家里,又有什么趣味?”杨炎蹲在她面前,伸出一只手在她脸前乱晃。狸奴抱着地黄粥,坐在窗下的胡床上死活不肯起来,却被他晃得眼花,索性低下头把脸埋在猫毛里,闷闷道:“我不想去。”

  他心知她记挂安家,劝道:“你整日坐在家里,就能使杨右相不再为难安仆射么?就能使他放了安家的人吗?就能教那些死了的人活转么?”安禄山去年加封左仆射,是以杨炎以“仆射”称之。

  狸奴暗道:“李起不是善类,他多半害死过人。但即使如此,难道就能不经推问,将人杀掉?所谓国朝法度,这个时候又在哪里?”她起身,给咄陆的槽里添了些草和菽豆,嘴里嘟囔:“你不要来我家了。一旦教那两名婢女瞧见,报与安大郎知晓,我阿耶又要……”

  杨炎擦掉她脸上沾的猫毛:“我和那两名婢女说过了,她们不会做无谓的事。”

  “你说了什么?”

  “不外威逼、利诱而已。世上有的人,贫贱不能移之,但威武可以屈之。还有些人呢,贫贱不能移之,威武不能屈之,但是甘言可以诱之。”杨炎道。狸奴听得似懂非懂,伸脚乱踢地上的尘土:“都不是什么光彩的手段。”

  杨炎失笑道:“人心难测。入世之人,谁又能一生洁白光明?春秋时那些……”

  “罢了罢了。”狸奴将手摆得飞快,“那些什么谋臣、国君的事,和我没半点干系。我生来蠢钝,只会骑马射箭……喔,还会打人,别的事情,我听不懂。”杨炎听她话中满是疲倦,便问:“那我们去白鹿原上走马?”

  他话音才落,就见那双蓝眼睛亮了起来。

  二人各取了坐骑,牵着马走出城东的延兴门时,已是午后了。城外的风景比棋局也似的长安城内阔落许多,远处山峦在望,风烟俱净,近处碧草绵绵,陇亩丰盈。狸奴长长舒了一口气,与杨炎各自上了马。她还未见过他骑马,笑吟吟道:“你这匹紫骝甚是神骏,像是碛南的突厥马,可我还不晓得你的骑术怎样。”

  杨炎朗声笑道:“请何六娘指点。”

  ?

  (1)即突厥语和很多草原民族语言都有的头音法则(拙作《山青卷白云》亦曾涉及),譬如“俄罗斯”这个中文译名便是从蒙古语转译而来,因此开头多加了“俄”字。

  第37章 (37)先祝圣人寿万年 复祷宜家承百禄 (三) (情节重写,内容与章节评论有出入)

  咄陆懂得主人的心意,不待狸奴催动,便小跑起来,渐次将路边的草树和农田抛在身后。天穹之上白云流动,清风拂过脸庞,洗去夏日阳光的热意。长安城中似乎时时弥漫着某种焦灼的气味,能够从那种气味中脱身——哪怕只是一日半日——亦足以使人畅怀。

  杨炎见她快活得如同离笼的鸟,又是好笑,又是怜惜,默默跟在旁边。过了半晌,狸奴终于想起旁边还有一骑,顽心忽起,咧嘴笑道:“我走啦!”拍马向前疾奔,要将他甩在后面。

  耳边风声呼呼作响,这是她自小常听的声音。她在马上张开手,迎接流入怀中的清风,拥抱扑面而来的青山和田野。离长安越远,她就越轻松,离原野越近,她就越欢悦。直跑了快两刻钟,她才勒住马:“嗳呀,我自顾跑,可不知将他甩了多远。”

  “何六你怎地不走了?”左后方有人笑道。狸奴一愕,转过脸,揉了揉眼睛:“你……”

  杨炎端坐在紫骝马上,意态和雅,鬓发不乱,衣襟平整,并无纵马狂奔后的狼狈,宛如坐在花树下,正在谈玄论道、弈棋赏画的乌衣子弟。

  其实狸奴也不清楚什么是乌衣子弟。她只觉得,鞍马娴熟的幽州儿郎有很多很多,但那些人里,没有哪一个生得这么好看,笑得这么温柔,姿态这么清雅。

  杨炎见她揉眼睛,便催马走了两步,到她近前:“尘土迷了眼么?”

  “不是尘土迷了我的眼,是你。”她未及思索,张口说道。

  “你……”杨炎愣住了,脸上闪过一抹红色。

  他少年登第,释褐入河西军幕,如今尚不满三十岁,但涉世已深。他是有野心的人,深知世间的野心,十九不是被权柄轻轻碾碎,就是在急景残年中渐渐稀薄。若要保有自己的野心……

  要张扬,也要蛰伏。要从容,也要隐忍。而这一切姿态,终究不过是为了“适世”。他十年来专心“适世”,早就忘了太多事情的滋味。譬如枝底青梅的浅酸,譬如十五岁午睡时隐秘的绮梦,譬如明月下、渭水边田夫野老的歌声。

  而脸颊发烫的滋味……河西冬日苦寒,人在外边待得久了,乍入燃着炭火的室内或帐幕,脸颊会发烫,他是熟悉的。可是……

  因旁人的言语而遽然心跳脸热的滋味,实在疏隔已久。他一时无以应对,所幸狸奴说完那话,也有些窘迫,咳了一声:“你骑得很好。你从小就爱骑马罢?”

  杨炎摇摇头:“我骑术可谓庸常,但是到了河西之后,武人最爱说文士萎弱无能,我不想受他们讥嘲,就苦练了很久……又学了如何用横刀。”

  狸奴记得那日在球场时,河西武士们竟然说,他们害怕杨炎一个文士。她大致能够猜到他的行事,当下笑道:“武人粗莽,你又何必当真?”

  杨炎冷眼斜睨她:“倘使当初我不当真,不去习练骑马,今日便不能与你并辔而行。可见,我该当感激他们才是。”

  狸奴发出“嘻嘻”的傻笑。二人说说笑笑到了白鹿原,原上一片片丘坟连绵不绝,冢中埋的尽是两京权贵。杨炎拍马驰近一处隆起的封土:“那是前京兆尹韩荆州的墓。”

  “就是那个‘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狸奴虽然不学无术,但她在长安住了两年,耳之所闻、目之所接,俱是京城的人事,故此知道这个“韩荆州”指的是做过荆州长史、在京兆尹任上被贬身死的韩朝宗。

  “正是。”杨炎道,“韩荆州奖掖后进,拔擢才士,堪为朝臣楷模。当年李翰林写信呈给韩荆州,说他‘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价十倍’。我若有一日得居高位,定要如韩荆州一般举荐贤能。”他殊少与人言及自己的志向,但此际面对她的笑靥,不觉露出了渴望高位的心思。

  狸奴道:“我在河阳桥边见过那个李翰林,他很有趣。他给韩荆州写信,是想要做官。可是为什么他后来又不做官了?”

  “我读过他的诗文,但是没见过他。以我所见,他不通人情世理,可为诗家,而不可为朝臣;可登仙途,而不可登宦途……圣人召他为翰林待诏,却又赐金放还,可见圣人亦作此想。”杨炎见她兀自困惑,设法解释道,“我试举一例。‘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这首绝句,你可听伶人唱过?”

  狸奴连连点头:“听过好多回!连我都晓得这是李翰林写的。”

  “连我都晓得”几个字,着实将杨炎逗笑了:“李翰林在长江边的黄鹤楼送别孟浩然,写了这首诗,但是孟浩然并未回赠他诗章,可见孟浩然未必高兴。”(1)

  “黄鹤楼是什么所在?好看吗?”

  “我也不曾去过,但想来……黄鹤楼俯瞰大江,应当雄壮非常。”

  “倘若有一日,我能和你一同去黄鹤楼,就可以听你讲黄鹤楼的故事了。”狸奴举目南眺,眼中唯见周原如黛,秦岭似云。杨炎摸了两下她的头发,叹道:“总有那一日。”

  二人静了片刻。杨炎续道:“你听伶人唱了好多回,想必明白,这首绝句写得极好。但李翰林还有一首诗,写道:‘去年下扬州,相送黄鹤楼。眼看帆去远,心逐江水流。’”

  “这……好像……”狸奴扳着手指细数,“有七八分相似?无非……第一句和第二句颠倒了次序。”

  “是。他将第二首诗作了改动,就拿来送给孟浩然,看似情深意切,实则……”杨炎性情不算宽和,但此刻天朗气清,白云舒卷,美人在侧,他心中欢喜,便咽下了刻薄的话。

  “可是……那两首诗相似,又怎么样?为什么孟浩然不高兴?”狸奴迟疑道。杨炎无语,唯有抬手敲她的头:“如果我送你一盒口脂,又送另一个女子一盒一样的口脂,你高兴吗?”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net/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找书指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