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如何会有食肆开门?”
狸奴跟着他转过几条街。当她打起门帘,见到那对与她一般高鼻深目的肆主夫妻时,她咧开了嘴:“你真是聪明。除夕还开门的,当然只有胡人了。”
“你们是哪里的人?”她在食案边坐定,问肆主娘子。
“我们祖上是住在凉州的康国人,自我父亲那一辈就来了关内。”肆主娘子笑着布好碗筷,“小娘子穿汉女的衫裙可真美……二位要什么吃食?小娘子是哪里人?”又将一张食单拿给杨炎。
狸奴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含糊道:“我也差不多。我祖上是何国人。”
“你家的炙羊肉最好,先来两斤炙羊肉罢。再来一壶毗梨勒。”杨炎交代肆主娘子,又将食单递给狸奴。狸奴搓着手,双眼发亮:“再来一盘生薤。”
杨炎飞快抽回食单:“不许吃。冬日里吃生薤,要流很多鼻涕的。”
肆主连忙赔罪:“对不住郎君,我们家平日里的羊肉,都是同州那边贩来的,朝邑县有一口苦泉,适宜羊饮用。因此那里的羊最肥美,我们家只买朝邑县的羊。但是近来那边打仗,羊肉的来路断了……”
朝邑县距蒲关几十里,东南方向两百里就是潼关。安禄山攻破东都洛阳之后,高仙芝、封常清败走潼关。如今潼关已是官军的最后一道防线,同州必然人心惶惶,焉能照常将羊羔贩运到此处?杨炎听到“同州”二字便即了然,原想摆手叫肆主不必再说,见狸奴似乎听得认真,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但狸奴没追问什么。她吃着肉,慢吞吞地点评道:“也不算差。有肉吃就很好了,不要太挑剔。”
杨炎给两人各斟了一盏酒。
“明天就是元日了。”他低声说。
“回去好生陪你阿耶守岁,不要惹他生气。这几日都不要来寻我了。”狸奴趁着肆主转身,将手放在他的手臂上,隔着衫袖与他的手腕相触:“谁在守着潼关?封将军吗?”
杨炎去挟生薤的筷子一顿,不知是因为她的手指,还是因为她的话语。
“圣人……斩了封将军和高将军。圣人疑心他们。”
他不必补全。他知道,她是武将的女儿,她听得懂。
她听懂了。她的眼光里,漾起一缕明明白白的哀戚。
高仙芝和封常清常年镇守西域,她不甚了解他们。她听说过高仙芝姿容俊秀,听说过他们先后打败了小勃律国和大勃律国,仅此而已。但武将……他们是一样的,是一体的。在她看来,高仙芝和安将军,和哥舒翰、李光弼……是一样的。她自幼的玩伴薛四,将来大概也与他们一样。
他们手中的武力,使得他们面对皇帝时,永远只有两种下场:做一个时刻被怀疑也时刻会被剥夺荣宠与性命的所谓忠臣,或者……反叛。
高仙芝和封常清……
她抹去那一缕哀戚,冲着杨炎笑道:“他们死了,圣人多半要用哥舒将军守潼关。若是哥舒将军征用你,你一定要去。”哥舒翰与安将军不谐,又有威名,皇帝想必会起用他。
“好。”杨炎揉了揉她的头发。栗色的头发挽成了双鬟,显得她的脸更加清瘦。
狸奴举盏,装作盏中的酒不是毗梨勒,而是屠苏酒:“明天是元日。元日饮屠苏时,是年少者先饮,年长者后饮,是不是?你比我老,我先喝了。”就着他的愕然之色,她一口气喝光了那盏酒。
吃完盘中的生薤,她赶他回家:“你瞧,我没有流鼻涕。”
“让他跪着罢。”
杨播端坐在堂中抄写经书。磨好的墨因寒气而有些滞涩,老仆向砚中呵着气,添了点水,兀自劝说:“阿郎要责罚郎君,何苦偏在除夜?这是腊月,郎君在外面跪了这许久,身子……”
“那逆子难道不晓得这是除夜!却又去寻那胡女!”杨播猛然掷下笔,“我不以功名为意,也不强求他身居高位,光耀门庭!但他为何偏要和一个河北胡儿厮混!哥舒将军原本又打算辟用他,终究弃他不取,还不是因为他和叛将之女有私!”
老仆叹着气,望向那低垂的帘子。郎君就跪在帘外的寒风里啊。
狸奴登上开元寺的东塔,遥遥地望一望河北的方向,向着夜空跪下。她的身后是给事中王维作的壁画,画上听讲佛法的弟子姿态虔敬,两丛竹子清拔超逸。她的身前是月光和夜幕,月光淡漠,夜幕无边。
“胡天庇佑,阿娘新年安好,安将军与阿耶新年安好。”
“胡天庇佑,公南,杨郎……新年安好。”
也正是在此刻,安禄山坐在洛阳的宫中,从宫人手中接过制好的冠冕。他抚摸冕上的十二根珠串,问道:“是什么时刻了?”
“是正月初一了。大燕圣武元年的正月初一。”张忠志瞧了瞧玉壶中的漏箭,躬身答道。
“待我行完了仪礼,登上城楼,亲口说了新的年号,才能算是圣武元年。”
第42章 (42)天宝十五载元日
瓣纹银碗里盛着五只馄饨,热腾腾的,面皮莹洁白亮,所裹的馅子亦各各不同。崔妃取过了银碗,亲手递到李俶面前:“你吃一碗馄饨罢……我看你从昨夜到今日,在宫中都没吃什么吃食。”
李俶取下了头上的进贤冠,但尚未脱掉那身属于郡王的朝服。他微微前倾身体,手肘靠在凭几上,透出几分倦极的漠然。红烛光里,绛纱单衣色泽深艳,那一种漠然,似乎也就越发漠然。
崔妃便要示意宫人将碗取走,忽又止住动作,仍旧轻声道:“昨夜守岁的时候你就没吃,何况今日还有大朝会,累了罢?新年宫中事多,你吃一些,不要耗劳身体。”
李俶摇着头,嗅到沉香和檀木的气味。那是他的衣衫上传来的。宫中除日守岁,依例燃烧沉香檀香,他们在宫中待了一日一夜,衣上香馥已深。这是他所熟悉的香气,他在这种香气中长大。这是宫廷的气味,也是新年的气味。然而他突然烦躁起来,用力扯下了单衣,丢给宫人:“开窗!”宫人觑了觑崔妃,趋至窗前,推开窗扇。一股冷风旋了进来,挟着阶前梅花的冷香,室内的暖意和沉檀气息一时俱为之一洗。崔妃打了个寒噤,继而皱起了眉。方才那样温柔存问的姿态,原就不是她所习惯的,况她自己也累了一个昼夜。困乏之际,她自也没什么好的声气:“你做什么?”
李俶半闭着眼睛,细辨梅香,没有回答。银灯的光焰在风中不住摇摆,影子投在案头的碗沿,跳成一朵朵舒卷的花。
“是因为我姨母劝阻陛下不要亲征么?”崔妃看不得他这副懒得与她说话的样子,索性单刀直入。
她知道他想上阵杀敌。她也知道,陛下亲征,阿翁身为太子全权监国。于阿翁和他而言,都是再好不过的事。她也尽力了啊,她劝了阿娘和姨母,叫她们不要插手。但她们到底听了从舅的话,冒死劝止陛下:阿娘和姨母怕陛下一旦亲征,她们就要受制于阿翁了。她们求得哀切,陛下大约也不是当真有意亲征,便不去了。
然后,半月以来,他再也没有笑过。可她又能怎么样?阿娘姓杨,姨母姓杨,从舅姓杨,她却是李家妇。杨家的事,她管得了么?
李俶张了张嘴。他想解释:不是因为这个——他只是,只是忽然受不了了。
他受不了那种香气了。
他生于开元十四年。自记事以来的几乎每一个除夜与元日,宫中的仪礼都是一样的。除夜的殿中,丝竹管弦之声终夜不绝,灯烛高照,皇帝与官员们一同守岁,共饮柏酒,殿内和庭中爇烧沉香,热气、亮光和暖香冲出梁栋,上接云天……每一次守岁之后,他的衣衫和肉体都染透了沉香和檀木的气味。然后,迎着东方的彩霞和初升的曙日,他们又要依照次序,走入正殿,开始每年最为隆重的一次朝会——元日的大朝会。
可是今年,一切都不一样了。
叛贼已经到了潼关!潼关啊!宫中和城里处处人心不安,岁末官员们的冬集未能按例举办。至于他的皇帝祖父,也显然更老了,更疲惫了。一成不变的,好像只有除夜的沉香气味——可是,凭什么呢?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变了的时候,它的不变并不能令他稍稍安心,而只是显得十分虚伪,使他厌恶极了。
但他无法解释这些。他自己也没有想清楚。于是他平静道:“你就当是这样罢。”
崔妃反而说不出话了。她接过一件裘衣穿上:“倘使能让你做你想做的事……我也愿意衔土请命的。”
她的贵妃姨母口里衔着土石,在陛下面前以性命相求,使陛下放下了亲征的念头。如果她那么做可以收效,那她也愿意为李俶哀恳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