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和入城的人一群群经过她面前:赶着驴车到城中卖炭的老翁,推着小车将终南山的泉水送往贵人宅邸的农人,卖完了菜蔬出城回家的民妇……这座城门共有五个门道,四个门道中皆有行人往来不绝,水一般从高大幽深的门洞中流进流出,空着的门洞仅有正中的那个。那个门洞最精致,石门槛上雕着一头卧狮,四边饰以鲜活流丽的卷草纹。狸奴遥遥对着那纹样看了数息,才忽然想到,这个门洞一直没有人走,是因为它是留给皇帝的。
明德门是长安南面的正门,是京城最尊贵庄严的一座城门。她养父的头颅此刻正悬在这座城门上。他活着的时候,大概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能“登上”明德门……不,如果安将军打下了长安,身为安将军的腹心,他或许还是有机会的。
城门上贴着一张榜,狸奴隐约看到“诛杀叛贼”几个字。她不敢凑近去看,牵着马退到了更远处。
“这些叛贼是哪一日斩首的?妾前两月出了远门,今日回了长安,才瞧见这个。”她问一个小贩模样的行人,说话时着意改了口音,装成突厥人说汉话的样子。但长安究竟是京城,长安的居民,暂时不至于如雍县的人一样敌视胡人。小贩将手揣在袖中,兴致勃勃:“就是除日呀!除日上午砍的头,挂在这明德门上了!右边这两个人是活着送来的,左边那个,我听说,送来长安的时候就只有首级……”
“我听我阿姊说,至尊的意思,是不许他们活到新年呢!阿姊她夫家的二侄子在万年县的县廨里做事,消息定是真的。就该这样!我去看了砍头,这几个人,一个叫高邈,一个叫何千年,又有一个叫……叫什么……”另一个民妇插嘴。
“叫李钦凑。”
“应该的,应该的。”狸奴笑道,“依我看,这些叛贼的尸身,也该一寸寸碎割了才是。”
“倒不曾……说是抛到了南山……”
狸奴又闲聊了几句,便不动声色地退开。
在终南山里寻到抛弃尸身的那片野地,比她想的更加容易。她在附近树林里躲到天黑,才悄悄出来,走到那两具无头尸身旁边。
何千年和高邈的尸身被丢在一棵杨树下。这几日关中的天气格外寒冷,但到底已过了三天,尸首逐渐腐坏。狸奴用一块布捂上口鼻,隐身于树荫中,借着稀薄的月色,检视二人的尸体。
高邈也是安将军身边得力的人,她从前常能见到他。按身量来看——按砍掉了头的身量来看,这两具尸身,确是他们的遗体。二人穿着粗布衣衫,衣衫皆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想来有人以为他们既是叛军中的大将,身上必有些值钱的物事。
“据说安家大郎的尸身也在此处,如何却不曾见。”狸奴暗自诧异,又想大约是官署派的人偷懒,半路就弃了尸首,回了城里罢。她脱了貂裘,从包裹中取出一件旧衫子,从衣上撕下两块布,裹着手,将何千年的尸首拖到一处高冈上,又返回原处,依样拖走高邈的尸身。
做完这些,狸奴也累极了。她虽然天生力大,但尸首究竟比活人重得多,且祆教教义以尸首为不洁之物。一旦尸体开始腐败,就连亲眷也不能触碰,她不好将尸首扛在肩上或者横抱起来。她跪在地上,默默祝祷:“胡天宽宥!我不该一个人挪动遗体。我知道,祆教徒的遗体,必须由两个、四个或六个人挪动。可是胡天,我只有我自己,我只有一个人!我一个人,在远方的山中,为阿耶和高将军办简单的葬仪……请胡天宽宥我!我只有一个人!我无力清洗他们的遗体,也不能为他们焚烧香料……”
终南山中的月色,与长安城中的格外不同。长安的月,要么是捣衣砧上拂还来,要么是玉户帘中卷不去,总要勾连着一些劳作,一些思绪,一些心境。终南的月,则只是月,明而澈,清而远,洒在高冈上,洒在杨树上,洒在山坳里某一蓬细细的雨雾上。
在这透明的月色里,她拔出匕首,割开养父和高邈的衣裳,将他们的身体袒露在天地间。赤裸的遗体才能尽快引来食腐的鹫鸟和野狗,尸身上的肉吃得越快,就越不容易污染大地和水源。
“咦?”
在第一只野狗循着气味寻来的时候,高冈的另一侧,有什么白亮的颜色映进了狸奴的余光里。
——也是一些人骨。就在这两棵柳树的背后。那些骨头上的筋肉几已被吃尽,唯余森森白骨零落四散。最远的几根骨头丢在数十丈外,显然是被走兽撕咬后衔走的。
狸奴皱着眉,凑了过去。将尸体留在高冈上,以待阳光曝晒,雨水冲淋,鸟兽吞噬,只剩骨头时再行收殓,是祆教徒的葬仪。这亦是一具胡人的尸首。
月上中天,月光比初时更亮了些,白骨和残余的筋肉纤毫毕现。骨殖色泽略略发暗,显然尸身的主人生前中过毒。
她猛地向后一仰。是安大郎的遗骨!可是……可是此时的京城,有谁会甘愿冒险,按照他们的习俗,处置安大郎的遗体?
狸奴想不出,也没有气力再想。她再次祝祷一番,便起了身,徐徐行到一条小溪旁。
她除下衣裳。不着丝缕的身躯浸在水里,水浸在山中的月光里。月光将那一身象牙白的肌肤染成惨淡的雪白。
她擦洗自己的身体。教义中说,挪动过死者遗体的人,要经过九个日夜的清洗和独处,彻底清洁自己,才能再与他人共同进食。其实,此刻也不会有人愿意与她相处了罢,她想。除了母亲,不会再有谁了……哦,还有咄陆。
山中的月冷,山中的水更冷。雪白因用力的擦拭和持久的寒凉而转为淡红。摇动的藻荇轻抚她的小腿,小鱼从她的胸前游过,溪边的石头割破她的掌心。血刚一流出来,就被水波稀释,在奔流的水中无声地消失了。她轻眨眼睛,两滴泪水落在溪水里,同样无声地消失了。
背后,几只野狗成群结队,哮叫着奔上高冈,撕咬她养父的肉体。
曙光越过院墙,投在窗棂上的时刻,契苾从卧榻上坐起。卧室中央的几案上,摆着一只簇新的白色陶瓮。她盯着那只陶瓮看了一会,穿上衫子,下了榻。侍女在外听到声音,推门而入:“三娘子,不再睡了么?”
“不睡了。”
“果真要去收殓安……”侍女压低嗓音,“他的遗骨么?”
契苾点头。
“三娘子这又是何必?他是叛贼的儿子!况且,安禄山打到陈留时,得知陛下杀了安大郎,一下子杀了六七千人,要给他的儿子偿命!这等关头,三娘子的举动若是教人察觉,怎么说得清……”
契苾温和地看了她一眼。侍女叹了口气,不再劝了,只道:“三娘子穿那件夹袄罢。那一日去城外受了寒,这回可要当心。”
“我没想到,我当真没想到,从来就没有——”契苾的声音戛然而止。
第44章 (44)天宝十五载正月四日
“冷……”狸奴呻吟出声,旋即又闭了嘴。哪怕在昏迷之中,她仍然记得自己不能再说胡语。她是幽州的叛将之女,第一要务就是隐藏形迹。
“没事……好好睡罢。”是女子的语声。那声音低柔,说的是粟特胡语。
是阿娘吗?狸奴裹紧了被子,又睡了过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惊醒了。那个声音不会是阿娘。阿娘呢?她瞪大了眼睛,猛地坐了起来,因起得太急而一阵头晕,被汗液濡湿的后背也微微发冷。
轻软的罗帐一半挂在帘钩上,一半如薄雾般垂下。有一只手轻巧地掀起床帏:“哎……你睡醒了?”
“你是……”狸奴怔怔望着对方。女郎和她年纪相仿,眉眼好看,嘴唇也好看,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姓郁。”女郎笑着递给她一只白瓷盏,“喝水。”
“啊,娘子你……那年在……在……”
女郎示意她先喝:“那年在秘书监晁公的宴席上,我见过你。”
狸奴一气喝完水,抓了抓散乱的头发:“是了,那年那个日本留学生藤原刷雄误买了香药,外国人不能买香药,他们请同是日本人的晁公出面,向鸿胪寺说情,我就是在那里见了你,还有王郎中,他是晁公的朋友……”她高烧之后精神疲怠,言语乱七八糟。
“是了。我姓郁,名妍。”女郎又倒了一盏水。
“这是什么地方?”狸奴盘坐在榻上,打量这间卧室。室内陈设极简,一榻、一案、一屏风,屏风上画了山水,别饶奇韵,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色。窗前另有一只小几,上面摆着一面紫檀琵琶。
“是蓝田的辋谷,王郎的别业。腊月二十七那日,王郎甫一放假,我们就出了城,在这里过了年。”女郎声调平和,絮絮说着,“他们休假到昨天为止,今日我们早起回城,不料在谷口遇上了你……你伏在马上,昏睡过去了。我叫他先回去,我自己在别业看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