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娘子。”狸奴用手背抹了把脸,就要下榻穿鞋。郁妍按住她的肩:“不急。”
“我……”狸奴想说,我不能留在此处,带累了你,却又说不出口。郁妍轻声一叹,仍旧用粟特话说道:“何六娘,你别怕,这里很安稳。我不告发你,你也不会牵连我。我看你体格壮健,怎么会昏倒?你没早点逃回河北吗?”
“姊姊!”狸奴突然呜咽起来。对方的话语里唯有关切,对她这个人的关切,而不曾分出“彼”与“此”,“我”与“敌”。她缩回罗帐中,捂着脸,把哭声压在手心里:“我……我刚刚收殓了我的父亲……”连着赶了两个日夜的路,又熬了一个通宵收殓养父的遗体,看着他的血肉被野狗撕咬,在冬夜的山间用溪水洗澡,再壮健的女郎也要倒下了。
“何千年?”郁妍仰头,仿佛在回想什么,“是了,是有这样的事……唉……”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是河北的胡人。”
她的蓝眼睛掩在长睫毛和泪水后面,如蒙了尘垢的波斯琉璃。女郎撇着嘴,嫌她痴傻:“我帮你,是因为你没有做错事啊。你是河北的胡人,那又怎么?”
“我、我……”
“先吃饭罢。”
“我不能和你一起吃。我身上脏。”
“我知晓你们的习俗……你们认为,触碰过死者的人,须得洗过几次澡,经过九个昼夜,彻底干净了,才能和旁人一同吃饭。但我不在意这些。你洗了手和脸就好。”
狸奴很久没吃过这么香的米饭了。她吃得很慢,继而加快,一边吃,一边哭,直吃了两碗才搁了箸,羞愧极了:“我……我吃了好多。”
郁妍长长叹气道:“你回河北罢。”
狸奴又流泪了:“他、他的父亲也这么说……叫我回河北……”
“他?谁?”
“一个、一个……一个士人……汉人。”
郁妍微一垂眸,没有深问:“汉人士大夫将孝道和声名看得最重,王郎亦如此。你……唉,你也别怪那个男子。安禄山已在洛阳自立为帝,你去洛阳也行。”
“什么?!安将军……”安将军……称帝了?!
狸奴惊愕,却又厌恶自己的惊愕。朝廷与安将军,早已是不死不休的阵势,她难道还能心存侥幸?安将军自立,也不会使事情变得更坏了。杨炎不能与她站在一处,她更不能害了他。
“我果然只能回河北或者去东都。我得寻到我阿娘,然后……”然后怎样,她也不清楚。
“你就往秦岭的山里走罢。就从这里,向山深处走,取道商洛,或者洛南……不过两军在潼关相持,想必在潼关左近设了游弈。洛南和潼关虽隔着山,但形势难料,你要小心……唉,也要避开山中的盗匪。总之,只消你到了卢氏,大约可保无虞,只管沿着洛水向下,很快就到洛阳。”郁妍取了一支炭笔,在一小张纸上画了地图,标出地名。纸是最常见的熟纸,炭笔是随手可得的树枝烧成,字则是用左手写的。她迎上狸奴的眼神,笑了笑:“我倒不相干,但我不能给王郎惹来祸端,望你谅解。”
“自然,自然,姊姊帮了我这样多,我没有怪姊姊的道理。”狸奴接过纸片,塞进袖里,“姊姊是王郎中的妻子?”
“他如今是给事中了。”女郎眉眼弯弯,“我不是他的妻。”
“啊……那……对不起……”
“他从前有妻,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子。她去世了。我能陪着他,已经很好了。”
“我们胡人和北方草原上的部族,都不看重名分,但是你们……不是十分在意这些么?”
“一个女子与一个男子相守,原本也不一定要做他的妻。至少,在我们那里是这样。”
“你的家乡真好,是哪里呀?姊姊的粟特话……是在你的家乡学的吗?”
“北京。”
“北京?”狸奴自幼所知的北京、北都,仅有一个地方,“姊姊原来是太原人?”
“不是。我的家乡也在幽州。我们叫它北京……但那个幽州和你们的幽州不大一样。我是偶然来到你们这里的。”女郎摇头,自失地笑了,不再说下去,缓缓走到窗前。
狸奴披上裘衣,跟到她旁边:“‘偶然来到这里’……是什么意思?”
女郎不答,推开窗扇。扑入狸奴眼中的先是一棵亭亭而立的文杏树,然后才是对面秀拔入云的山色。冬日里的山峰没多少翠色,但整个山谷都浸在阳光中,别有一种暖融融的安详适意。“这里就是辋川的最高处了。王郎亲手种了这棵文杏树,这处馆院就叫文杏馆。”
山中的烟岚弥漫在林木和高冈间,那一层层烟霭后的夕阳,宛然比长安城里显得浅淡。归巢的鸟儿彼此追逐着,羽毛反射落日的光辉,华彩变幻。
“他常说,待他辞官,就要回到辋川,在此终老。”女郎的声音如日头一般沉下去了,“我想多陪他几年。”
最后一缕日光没入天际的时候,狸奴忽然道:“如果有一天,安将军当真打下了长安,如果——我是说如果——姊姊和王给事落入河北军卒之手,我必定尽力相助。”
女郎听了她大逆不道的话,轻笑道:“谢谢。但愿不要有那一日。”
而杨炎一整日都站在开元寺的卢舍那佛堂里。他握着画笔,正在西侧的墙上起稿。锋毫过处,壁上留下一道道洗练有力的淡赭线条。
“杨檀越,该用饭了。”僧人走进佛堂。
杨炎又画完一笔,始道:“待我起好了稿罢。”
僧人视线掠过墙面,不觉一惊:“往日只听说杨檀越精于山水,没想到画人物也这般精妙!”眼见此画的功力,纵然不及吴道子、郑虔。但比之李果奴、杨庭光等善画人物的名手画工,可谓绝不逊色。
“寻常的因缘故事图罢了。”杨炎手中不停。僧人不好再打扰,只在旁静静看着。画中的线条勾勒出了披着袒右袈裟的佛陀,佛陀结跏趺坐于莲团之上,正在说法。佛陀的右侧蹲跪着一位女供养人,双手捧着一盏灯,神态虔敬。女供养人穿着翻领长袍,头梳双鬟,形貌娇丽,五官不大像汉女,而像是来自龟兹或昭武九姓的胡人女郎。这幅壁画如今只是线稿,尚未落墨、着色,却已是物情皆备,既尽其美,亦尽其韵。女供养人眉目间一派纯澈,气格明朗,不能增一分,亦不能少一分。
见杨炎将女供养人手中的灯盏勾勒完毕,僧人才启齿道:“今日是正月初四,檀越不在家中陪伴令尊,却来我们寺里画壁,实在……檀越的敬佛之心,实在笃诚。”
他的父亲,也只许他做这一件事了。杨炎凝视着女供养人的面容,没有答话。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颈上,渐次上移,到她小巧的下颌,再到嘴唇、鼻梁……最后是她的眼眸。
他忽而转身,走到一旁的画案边,排开各色颜料,调弄许久。直到佛堂内光线暗得已经不适于作画,他才放下手,颓然自语:“都不像。”
僧人望向画案,挑起了眉。案头的纸上,一块块调了许多颜色,或者说……一种颜色。
——蓝色。深深浅浅的蓝色。
“都不像。”杨炎重复,“我得寻瑟瑟来。”
“瑟瑟?”僧人稍有难色,“檀越是要用瑟瑟画佛陀身后的光焰么?”他听闻,在西域的佛寺里,画师们有时会用瑟瑟来画佛陀的头光或背光。但瑟瑟在西域已是价比黄金,到了中土更是珍贵,僧人不知他们寺中是否备有。
“只有瑟瑟,是了,要石国出产的瑟瑟。”
“石国的瑟瑟?”
“最好的瑟瑟……才最像。”
第45章 (45)天宝十五载正月十三日至十五日 (一)
恰如郁妍所说,一旦过了卢氏,狸奴便不必担心自己为官军所获,盖因潼关以东直至洛阳的道路,几乎尽在叛军掌控之中。她在卢氏附近上了船,洛水上行舟极快,一两日就到了东都。
狸奴在定鼎门前站住。定鼎门是东都的南门,论尊贵,论气派,当然不如长安那座拥有五个门洞的明德门,挂着她养父头颅的明德门。
“你有过所么?”城门口的士卒问她。
两名士卒一个是胡人,另一个看面貌像是汉人或契丹人。狸奴摘下那顶面纱已刮破了一小半的帷帽,用胡语向那名胡人士卒道:“我没有。我是何将军家的六娘子——何千年的女儿。”胡人士卒一怔,仔细看了她几眼,便去禀告上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