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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58)

  张忠志轻声道:“待到攻破潼关,入了长安,陛下自可随意处置李家宗室,为郎君复仇。”

  “自当如此。”安禄山将那块白布合上,“大郎枉死长安,我还道他尸骨无存,打算招魂而葬,不想竟能得到两块遗骨。何六,你很好。”

  狸奴敛眉:“惟愿陛下节哀。”安禄山隔着白布,抚摸长子的遗骨,目光掠过狸奴的头顶。他忽而忆起,自己当日就有意替养子张忠志与何六娘主婚。那时,长子……是怎样说的?

  ——“我是你的长子,来西京做人质,是我该做的。纵然举步维艰,我总归没有怨言。但我阿母有什么过错?她枉为你原配,却不受你喜爱。所以我才说,男女间情意不谐,何必强求?”

  他最后只是说道:“我赐你一所宅院罢。”

  狸奴咬住了下唇内侧的筋肉,借以克制身体不自觉的颤栗,那种如释重负的颤栗。她好像终于学会了一点点操纵人心的本领,初次试练,却不是用来对敌,而是用在了她自幼敬若神明的安将军身上。

  “多谢陛下。父亲去世了,我想将阿娘接到新宅一起居住。”她请求道。安禄山犹未回答,何万年斥道:“这点小事,何必烦扰陛下?先回家罢。”

  眼见安禄山心情沉郁,几人先后退出了徽猷殿。何万年一望狸奴的背影,笑着拍了拍张忠志的肩,从另一边走了。张忠志加快步子,赶上狸奴:“何六。”

  “为辅兄。”

  张忠志却没提方才的事情:“你从长安过来,路上吃了不少苦罢?”

  “是,累了。”狸奴淡淡笑道。

  “回家好好睡一觉。你到了这里,这里都是我们的人,没人害你。”他话里话外唯存体谅,“往日只知你穿绛红衫裙好看,原来青色也这样合宜。”

  红裙的何六如一匹好马,青裙的她则有一种不同于平日的清羸,如一枝柔婉的花。

  在燕山下,他惯于驯服烈马,调顺烈马的性情。但是如今,他更想攀折这朵好花,教它为自己而招展。

  第47章 (47)天宝十五载正月十三日至十五日 (三)

  “叔……”狸奴转头,却没寻到叔父,微一蹙眉,“为辅兄可知我阿耶在洛阳时住在何处?”

  张忠志接过她手中的马缰,替她牵着咄陆:“你是急着去见你母亲罢?”

  “是。”

  “上个月陛下攻入洛阳时,何将军也在,后来诸位将领安顿下来,各自拣了居所,何将军当时暂住在尚善坊,很近……出了皇城,过了天津桥便是。”

  “谢谢为辅兄。”

  张忠志摇头:“不过你母亲不在这边。你得走远一些,到尚贤坊。”见狸奴一脸不解,他又告诉她,定鼎门街东第三街上,从南第一坊就是尚贤坊,跨过中桥,一路向南即可。

  但至于她的母亲为何住在别处,任狸奴再怎么问,张忠志也不多说,只道:“这些日子我不出征,都在洛阳。你有事就来寻我,我也住在尚善坊。好生休息。”他向日爱慕她,有过逾矩的举动,这回却没半点纠缠的意思,说了话便走了。狸奴依着他的言语,打马直奔城南。中桥上,颜杲卿、袁履谦及他们子侄的尸身已被取下,桥面用水洗刷过了,几个时辰前大滩大滩的鲜血,此刻仅余几片比别处略深的痕迹。

  不多时,狸奴便悟了张忠志话中未尽之意。

  “阿娘,你如何住在叔父宅里?”一番抱头痛哭后,狸奴问道。

  她几乎认不出阿娘了。安氏的头上插着金步摇,画了眉,点了唇,直是艳光慑人。胡女的眉眼大多生得浓丽,阿娘今日的妆扮,比往日简素的样子更适合她。但一启齿说话,她就似乎变回了那个谨小慎微、低眉垂目的妇人:“你父亲死了,你叔父照拂我们。”

  狸奴张了张嘴。草原风俗,妇人在丈夫死后嫁给丈夫的兄弟,实乃常事,但……“父亲才死几日……不,我不是怪阿娘。我是说,阿娘……是自己情愿的吗?余下的几位阿姨,也……也在这里吗?”

  “她们都不在。他只要了我。我是否愿意,又有什么要紧?”安氏反问女儿,但更像是在自问。

  狸奴气血上涌:“就算是亲弟弟,也没有平白强夺阿兄女人的道理!”她抄起马鞭,想了想又将马鞭放下,跳起身,大踏步往外走,“我去见安将军,看他怎么说!我阿耶是为了安将军的大业而死的,他的女人怎么能任由旁人欺侮!”

  “安将军做了皇帝,哪里有闲管我们的事!”狸奴从小力气大,犟起来连壮年男子也不见得能拉住她,遑论一个中年妇人。安氏提着裙裾追到庭院里,急切道:“谁做我的丈夫,都是一样的,但是我的儿女,独有你一个!”

  狸奴站住了。

  “你生父死后我嫁给何千年,何千年死了我又跟从他的阿弟。可是,这些男人,在我眼里没有分别。我只想带着我的孩儿活下去,头上有遮雨的砖瓦,盘中有果腹的饭食,看到我的孩儿平安长大,平安从长安回来……”

  冬日里天黑得早,夕阳早已沉到院墙的下面去了,洛阳城淹没在深沉的凉意里。狸奴抱住母亲,却被母亲臂上的玉钏硌痛了皮肉。她想起何万年的刀,她用来杀死了颜杲卿和袁履谦的那把刀。那把刀的刀柄上,嵌了几种宝石——这位叔父喜欢华艳的物事,显然,也喜欢妆饰华艳的女子。她不作声,轻轻挪开手臂。

  “你又长高了。我记得,你走之前,比我高一个拳头,如今可不止了。”

  “我那时也十七了,还能长高么?”

  “怎么不能。”

  “嗯……”

  “我在你叔父这里,倒比从前自在。何千年在日,我没能给他生儿育女,他一向不大喜爱我……”

  “你生了我,怎么不能生儿育女?我看是男人不能使女人受孕,反而怪女人生不出孩儿!”安氏骇笑,作势打狸奴:“你这孩儿!你在长安都学了些什么!?”

  “也没学什么……”狸奴抓头,“我听市肆之间的故事,常说某位神灵化作一道云气,或是一道虹霓、一道白光,进入女人腹中,令女人受孕。可见,使女子受孕,原本就该是一件容易的事罢!”安氏又惊又笑,放下心来。看来,她这憨痴女儿,虽在长安住了几年,好歹未曾遭了男子的算计:“神灵和凡人怎么能相比!”

  “不止神灵!我听说,宰相杨国忠当年有公事在外,他妻子思念他,梦中与他相会,就怀了孕。他回家时,妻子恰好将孩子生了下来。可见,纵是凡人,也有足够勇猛的,在梦中也足以使女子受孕……”

  “快闭上你的嘴。”

  “阿娘……我取回了安大郎的两块遗骨。安将军赞许,要赐我一所宅院。你搬过去,与我同住罢。”安氏笑着,却不接这句话:“吃饭罢。以后要叫陛下。”

  何万年今晚没有回家,她们乐得各自吃饭。

  “粉荔枝?”狸奴用两根手指拈起盘中的粉团,仔细研判,“这可不就是一团面么?”

  “听说洛阳这边的人,过年要做粉荔枝来吃。我叫厨下备了一份,给你尝尝。”

  室内烧了炭火,暖和极了,狸奴索性伸开腿,箕踞而坐,一身上下皆是在长安时所未有的快意:“面哪里有肉好吃。”夹起一片嫩嫩的羔羊肉。浅淡的腥膻味扑入鼻中,她胸中一阵烦恶,抬手捂住嘴。

  “怎么了?”

  狸奴深深呼吸,摆手笑道:“不碍事,大约我许久没吃过好的羊肉了。”

  “你慢慢吃。”妇人拿了刀,将羊肉切得更小。

  大的肉片像他们身上掉下的血肉,小的肉片……是像袁履谦被割断的舌头?还是像他们的子侄,那几个少年和男童身上的肉?

  如同白日里面对颜杲卿时那样,狸奴一遍遍舔着自己干裂的嘴唇。刺痛和舌尖的血腥味使她清醒了几分,她用手背抹了抹嘴,猛灌了两口酒,竭力弯起嘴角,嬉笑道:“我在长安,吃得好像还不如在河北好。说到吃,安将……陛下那年到了京城,问我有何心愿,我说我要给阿娘买阿月浑子。不知他有没有派人送阿月浑子给你吃。”

  “敢这般与陛下说话的,恐怕除了大唐皇帝就没第二个人了。”

  狸奴放下酒,又喝了一口酪浆,突兀道:“阿娘没有答我方才的话。阿娘不愿吗?”

  她原不想这样逼迫阿娘的。可她想,她如今只有阿娘了。她至少得和阿娘住在一起。

  “那不是长久的打算。你来日终归要嫁人,难道我能跟到你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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