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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59)

  她其实不曾认真想过她究竟能否嫁给他。然而,总之,无论如何,他已经远在千里之外。他不是她的,她也不会是他的了。她将手退入袖中,捏着那枚对鸟金箔,换了话头:“我有点担心安将军的身体。”今日一见,安禄山的嗓音更浑浊了,视力似也不及昔日,于一个武将出身、大位未稳的新皇帝而言,目力衰减绝非嘉兆。

  “陛下有胡天爱护,不必为他担心。那年幽州闹虫灾,蝗虫吃田里的禾苗,他焚香祷告,向天发誓。于是就来了一群鸟雀,将蝗虫吃尽了!那是我们亲眼所见……啊,我记得那日你也在我身边。”

  “不记得了,那时我还小罢。”狸奴是真的为安禄山担忧,但这话说得再深,亦无甚用处。连续几件事都说不下去,她闷闷地叹气,喝干盏中的酪浆,凑到母亲身边,满嘴羊乳的味道:“今夜我要和阿娘一起睡。”

  然而母女二人还没睡下,何万年就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了。

  狸奴辗转反侧,到了三更时分还没睡着。她下榻穿衣,去外院的马厩里牵了咄陆,命下仆开门,又径自叫兵卒打开坊门。安禄山称帝不到半月,洛阳形势未稳,宵禁极严。但狸奴是何千年的女儿,谁也不敢违拗她。这是她二十年生涯中少有的以势压人的时刻,可她并不觉得快活。

  她骑着马,拐到了定鼎门街上,慢悠悠向前。眼看就是正月十五了,月轮渐圆渐明,照在街两侧的渠水与坊墙在水中的倒影上,将整条街映出三分与白日里全然不同的清凄。她在长安时听闻,那位姓武的女帝登基时,洛阳号为“神都”:当年的洛阳城有明堂、天堂,又有铭记女帝功德的、数丈高的铜柱“大周万国颂德天枢”,听说当今这位大唐皇帝下令毁除他祖母所建的“天枢”时,士兵们花了一个月,还未能毁尽——有那么高绝的殿堂和高柱,又有这样深这样深的水中的倒影,极高与极深,汇聚于同一座都城……

  那真是有“神”的气韵的罢?

  狸奴再一次走完了定鼎门街,又叫开了尚善坊的坊门,寻到了养父何千年住过几日的那座宅院,站在门前。清凌凌的月光洒下来,很冷,又似是不冷。

  一串马蹄声由远而近,在几丈外止住了。骑士下了马:“怎么这样晚出来了?”

  “为辅兄不是也很晚吗?”

  张忠志苦笑:“陛下又叫我进宫去了,陪他商议攻打潼关的事。”见狸奴不说话,他又解释似的道,“陛下赐我的宅子就在这旁边,从前是岐王李范的府邸。你怎么不睡觉?”

  狸奴又开始舔舐嘴唇了。

  她能说什么?说另一个男人正在占有她的母亲,她既厌恶那个男人,又恨自己护不住母亲?这话就算面对至亲之人亦是绝难开口。何况对面的人是一个爱慕她、令她有些防范的男子?

  第48章 (48)天宝十五载正月十三日至十五日 (四)

  “往好处想,你这回不必改姓。”张忠志忽然说道。

  狸奴懵懂抬头。他在宅前的台阶上坐下:“我原本不姓张。你原本也不姓何,不是吗?”

  “啊?啊。”

  “你知道的,我是奚人。我们部落内附于幽州,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到了幽州,我擅长骑射。所以养父张锁高收养了我,我便姓张。两年前陛下收我为养子,我又姓安了。”

  “那你……原先姓什么?”狸奴跟着坐在石阶上。

  “我不记得了。”张忠志笑了笑,仰脸望着夜空中的那面玉盘,“你呢?你生父姓什么?”

  狸奴摇头。她也曾经问过阿娘。阿娘说,问这作什么呢,你如今是何家的六娘,何千年是你的父亲。

  幽燕之地的武士们一向如此。大约是来自北朝的鲜卑遗风罢?年长的武将们见到令自己欣赏的年轻武士,便将之收为假子。有时一名武士甚至前后被不止一位武将认作养子,就如张忠志先被张锁高收养,后来又受到安禄山的赏识,得以成为他的假子,姓氏自是更改过不止一次。

  他委实没说错,她这回不用改姓。她的叔父也姓何。

  “安将军应该也不知道罢。”狸奴将嗓音放得很轻。

  嘴唇破裂处的血腥味已被她舔得几乎没有了,只剩那种细细的痛楚。她的头脑,好像因此清明了一些。

  “什么人深夜在外走动!”两名巡夜的兵士骑着马,从十字街的另一端过来,手按在刀柄上,远远地呵斥二人。张忠志略略提高声音:“是我。这位是故何千年将军家的小娘子。我们坐在自家门前说话罢了。”兵士们到了近处,借着月光看清二人的脸。他们虽不认识狸奴,却识得张忠志,赶紧下了马,连道得罪。狸奴道:“无妨,你们不过是尽自家的职责。”

  “谢何娘子体谅某等。”兵士们告罪,“明日就是正月十四,后日是上元节,洛阳万万不能出事。”

  “上元那日放夜吗?”依当今大唐皇帝多年前的敕令,正月十四、十五、十六这三夜开放坊门,金吾不禁,称为“放夜”,百姓聚戏朋游,彻夜赏灯,观百戏守灯轮,上元夜的游赏便成了士庶最期盼的乐事之一,也有彼此有意的男女乘着上元放夜,把臂同游。

  “放。”张忠志示意军士们离开,自己回答狸奴,“陛下说了,十四到十六这三天,洛阳百姓可以像从前一样观灯。”

  “可是……”

  可是他才攻陷洛阳、自立为帝不到一月,此时洛阳城里还不甚安稳,当真可以放开宵禁,让百姓们像从前一样观灯吗?上个月他攻入洛阳时,放纵手下兵将肆意杀掠,又与封常清的部众在城中数次交战。经过这些的洛阳士庶,如今还有钱帛做灯,有心思看灯吗?

  张忠志也不必问她“可是”什么,只轻声道:“陛下登基未久,须得借这些事,彰显皇帝的威仪,教百姓知道,大燕陛下不怕有人借机生乱。”

  狸奴不吭声。他环顾四周,拣回初时的话头:“我记得大唐皇帝当年封陛下为东平郡王,赐他铁券,还追封了他的父亲——故去的安延偃将军——为范阳大都督。”

  “嗯……”狸奴明白他的意思。安将军不知自己的生父是谁,故而在皇帝要为他亡父追赠官爵时,他请求追封的人只能是养父安延偃。

  自汉时的匈奴,到后来的鲜卑与乌桓,再到奚和突厥,游牧部族的男女,大多不以女子贞节为意,女子未婚时与男子交游,死了丈夫的女子改嫁他人,皆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女子携孩儿嫁给后夫,孩儿便往往随了后夫的姓。安禄山原也不姓安,或者说,他原没有姓,唯有名,唤作轧荦山。轧荦山的母亲是突厥巫女,未婚时生了孩儿,带着他嫁给了漠北突厥胡部的安延偃将军。直到胡部破散,轧荦山与胡部另两位安姓将军的子侄安思顺等人一同入唐,又与他们约为兄弟,这才改姓安氏。

  幽燕武人连父亲都可以换来换去,姓氏就更不要紧。将姓氏和郡望看得极重,是汉地高门的习惯。而杨炎的弘农杨氏呢……狸奴晃了晃头,掩住思绪,双手抱住膝盖,长长吐了口气:“你说得是。一想到陛下那样的大英雄,也曾穿着与我们一样的鞋,走过与我们一般的路,我心里可畅快多了。”

  “我们”一词落入张忠志耳中,他不露痕迹地一笑:“你阿母的事,我不好评判,不过……你身为女儿,能见到你阿母康健安泰,便是最好的了。你阿母看你,亦必如此——多余的事,你不必去想。”

  狸奴应了一声:“多谢为辅兄。”她今日两度说这句话,到了这次才是真心实意。

  “不必客气。回去睡觉罢,若是不想回尚贤坊你叔父家里,就歇在何将军去世前得到的宅子里罢。”张忠志一指旁边的院门,门上的辅首工制极精,铸成了鹰隼的形状,锐利鹰爪攫着门环,在月下泛着冷光:“我才听说,这所宅院,从前是突厥大将军阿史那忠的住所。”

  狸奴对大唐名将的姓字事迹熟极如流,闻言眼睛一亮:“那位征讨薛延陀、高丽与吐蕃,有大唐金日磾之称的阿史那将军?”

  “正是。”

  狸奴笑了,歪着头思索:“薛四最仰慕阿史那将军了,我可得带他到这里瞧瞧,不对,他最仰慕他祖父,第二仰慕阿史那将军。”薛嵩的祖父是凌烟绘图的名将薛仁贵,薛嵩素以祖父为傲,“为辅兄可知薛四现在哪里?还在范阳么?”

  张忠志凝思片刻:“我也不晓得。你才到洛阳,何不休息两日,再慢慢去问。”

  狸奴点点头,却又想,母亲明日起来时见不到自己,必定忧心疑虑。于是她仍旧骑上马,回了尚贤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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