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忠志目送一人一马的背影隐没在坊墙转角,握紧手中的七宝马鞭,缓缓走入宅门。
陛下起事前他叫她一同回河北,她不肯听从。如今她孤身从关中到了洛阳,瘦得不成样子,吃够了苦。她总该看清了罢?她总该看清了。值得信赖托付的,是幽州的雄鹰和骏马,而不是那些萎弱如鼠的士族男子。
他那时冒昧求娶,是他心急,以后再不会了。她将是他马前的猎物,阵中的俘虏,他就该得到她。至于薛四,不足以与他相争。
这座宅院最早是武三思的宅子,廊庑绮美,一派穷精极丽的焕烂气象。后来武三思身死,宅子又被赐给岐王。岐王爱宾客,重文藻,王维、崔颢等文士都曾是他座上嘉宾。故而宫中为岐王重修宅院时,着意兼顾富贵之气、林泉之致,宅里曲沼环堂,花树如锦。张忠志不爱在这些身外之物上用心。但在跨过堂前的一泓流水时,他忽而想起她唇上那一抹淡淡的水光:方才她一直在舔舐嘴唇……他下腹一紧,加快了步子。
时近上元,洛阳宵禁森严,长安亦如此。洛阳的皇帝令百姓如常观灯,长安的皇帝也是如此。洛阳的皇帝允许放开宵禁、观灯游赏,是为了彰显皇帝的威仪和从容,震慑臣民亦安抚臣民,使之不起异心,长安的皇帝也是如此:潼关守住了,安禄山仿佛也没有再进一步的想法……
上元放夜总共三日,明天便是弛禁放夜的第一晚了。窗外是长安的夜,天地清寂,而杨炎尚未入睡。
她会在长安吗?还是……在回河北的路上了?还是去了洛阳?
二十几年来,杨炎经历过许多个上元节。但这个上元节,他才初次发觉,原来上元夜竟可以如此不同。
他的祖父、祖母、母亲皆已身故,二十几个上元节里,有好几回他在守丧,并未出游观灯。但外面的人们在赏灯,在歌舞,在看百戏,缘竿、掷剑、走索……他不出门也知道,外面仍是那个他所生长的人间,活了二十余年的太平人间。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安心呢?一个士人在这样的世界里,自然有志于庙堂,自然想要为这盛世奉献一世的精诚。
但在这个上元节,这一种升平变成了虚假的升平。叛军已然攻陷东都,到了潼关。他的世界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了。他的女郎也不再在他的世界里了。他留下了她宛如老鸦的手迹,他用最好的瑟瑟画了她的样貌,可是她不在,就是不在。
雪落在窗前的竹叶上,发出极轻极轻的清响。吕逸人的家里种了很多竹子——竹子也分好竹与寻常竹子,好竹凌冬弥挺,绿叶吟风,能使王徽之流连不去。吕逸人家中种的便是好竹,正是隐士的家宅该有的样子。逸人不是他的名,而是隐逸之士的意思。
他的父亲亦是一位隐逸之士。父亲欣赏吕逸人的德操,素来与他交好,这回又命杨炎陪着他来长安访友,就住在吕家。
“吕家女郎端淑,堪为杨家妇。”离开雍县前,父亲说道。
他猛地抬眸。父亲淡淡瞥了瞥他染了颜料的双手:“你好生整饬容仪。上元节那几日,不妨与吕氏女见上几回。吕氏女是我亲自挑中的儿妇,你不得有半点轻忽无礼。”
第49章 (49)天宝十五载正月十三日至十五日 (五)
杨炎深知,父亲的举动并无错处。强留何六在关中的话,会害了她,也会害了他和家人。前者是他所不忍见、不敢见,后者更是他所不能见。
他年近三十,也该娶妻了。到时,他与她的相遇,在外人的口中至多不过是士族男子一段寻常韵事,有几个男子不会心动于胡姬的艳色和歌笑呢?没人会因此质疑他对唐室的忠诚。至于她……那些话必定委屈了她,但她回到幽州,关山迢递,岁月别离,这些闲话传不到她耳中。那里有她的阿母和友人,她只会比在长安更惬意。
这一切原就应该是这样安排的。
吕氏女性情是利是钝,容颜是媸是妍,他全不关心。自雍县到长安的三百里路上,他所思所想的,不外一件事。十天前,她走的是这条路罢?她在“雪花大如席”的燕山长大,想来是不怕冷的,她又有她友人送的貂裘,不会太冷,但是一定很累,很饿,很害怕罢?
但他一时又认为,他已甘心受了父亲的命令,要去见吕氏女,这些心事就近于虚伪。他已经负了她,就该负得彻底。
然而马蹄踏过官道,扬起黄土尘灰的时候,或者是夕阳西下,照在田间未化的薄雪上的时分,他又止不住地想,她此刻到哪里了?她会嫁给那个送她貂裘的薛四吗?他凭什么关心她嫁给谁?到了叛乱平定的那一日,她身为何千年的女儿,是否会受到牵累?那么他该尽快重入宦途,交结一些高官显贵,才有力量营救她……
他便是在这样混乱的心绪中见到了吕氏女,又在正月十四的夜里与她共同出游。也不仅仅他们二人——杨播和吕逸人走在前面,和他们隔着几丈远,不远不近,可进可退。
各坊的坊门大开,西市和东市的门也都开了。今年京城街衢之间燃的灯炬其实不少,杨炎粗粗估算,大约总有百千炬之多。朱雀天街两侧光焰流动,将整条街点缀得犹如天上的星河,亮光盖过了明月的光芒。
“有人说汧水陇山之间,传遍了杨公南兄的大名。如今见了面,我才知古人说‘名下定无虚士’,果然不假。”吕十一娘笑盈盈的,并无羞涩之态。她身量比狸奴矮了不少,在关中女子之中亦算不得高大。但行止有度,两只大眼睛眸光炯炯。
杨炎心不在焉,笑道:“都是无用的虚名罢了。”
“怎么能说无用呢。”吕十一娘裹紧身上的袍子,“神龙年间的尚书右丞卢藏用,不就是在隐居终南的时候得了很大的名气,才成了高官的吗?”
杨炎眉心微微一动,正巧此时他们拐进了东市,他有些分心,才没有显露不快的神情。卢藏用和兄长早年隐于终南、少室,看似专心学习辟谷、练气之术,实则汲汲于入世,不曾真正抛却人间富贵。卢藏用径得大名之后,人们称他“随驾隐士”,其意不问可知,道士司马承桢更是讥讽他所隐居的终南山乃“仕宦之捷径”。吕十一娘用终南捷径的话头夸赞他,到底是无心之语,还是有意讥刺?
他笑了笑,闲谈似的道:“卢藏用虽然不忘名利,又因依附太平公主而死,却是有情义的人。他少年时与陈子昂、赵贞固交好,陈、赵二人早逝,他便将二人的子女抚养长大。”
“这件事我却没听过。”吕十一娘想了想,赞叹道,“委实有情有义。人活一世光阴,所经的事、所做的事都太多,只凭一两件事体,不能对一个人的品格遽下断语。”
“是。”杨炎道。
“譬如南朝的江总,虽当权宰,却不持政务,也不能劝谏主公,只管日日与陈后主游宴,以至于纲纪废弛,君臣昏乱。若只看他这一面,固然是一小人而非贤臣。但他既擅文学,又精书道,收养早亡友人之子,加以教导,为世间养出一位堪为楷范的书法大家,则人之功过,也实在很难说。”
她说的这位书法大家,便是国朝初年号称“一时之绝”的欧阳询。杨炎一笑点头:“欧公少孤,却能学习书法,谙熟经史,想来皆是江总养育之功。”
吕十一娘含笑道:“我学的是虞公的字。虞公书风内含刚柔,有如君子藏器,我资质平常,难以尽识其高远之旨。我听说公南兄学的也是虞书,功力深厚,还要请公南兄指点一番。”
这番对话,终于又进入了杨炎所熟知的那种情景:雍容揖让的长安文士与女郎们,说着一些能够昭示自己博学广闻的、全然没有害处的话,你奉承我,我褒扬你。哪怕说上一整日,亦不能激发半句有益的争辩,不足以引起哪个人片刻的深思。于是他也用着他所熟习的那种话语和姿态,答道:“指点二字,自不敢当。但我家中有当年虞公《孔子家庙碑》原碑的旧拓,可以取来请十一娘一观。”
“太好了!多谢公南兄!”吕十一娘笑道。她激动之下,话声高了些,吕逸人和杨播同时转过头。她窘迫,笑叫道:“阿耶,我要吃焦槌和玉梁糕。”
吕逸人刚要说话,杨播先斥责儿子:“你没有钱吗?吕兄尽心招待我们父子,你却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到?”
杨炎掏出钱袋,却见吕十一娘已快步走到饼肆门口,自己将几文钱递给肆主:“玉梁糕、火蛾儿、焦槌,每样两枚。”他将钱袋收了回去,又被父亲瞪了一眼。
吕十一娘取了几样吃食,先递给两位长辈。两位长辈是男子,不好和小女儿家分吃食,都说不要。她独自吃得开心,一口咬掉大半个玉梁糕。玉梁糕是米粉所制,白色的粉末沾了她满嘴:“唔,方才说到……公南兄说卢藏用与陈子昂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