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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61)

  “是。”杨炎望着市上的灯盏,心想,今年长安的灯,是大不如往年了,旋转如飞的影灯,一轮七层、一层七灯的灯轮,悬挂珠玉金银的丝绸灯楼,这些都没有了……前些年有一回,韩国夫人出钱造了百枝灯树,立在山上,明照百里。那是什么样的景象呢,陌头驰骋尽繁华、王孙公子五侯家,由来月明如白日共道春灯胜百花……也就不过如此了罢!是了,韩国夫人……韩国夫人是广平王妃崔氏的母亲。广平王妃打过她的,后来却又帮过她,大概是怜爱她纯善。她那样纯善又痴傻,总是不懂得如何自保,回到了河北,就当真能过得好吗?有人照看她吗?

  “陈子昂……我记得他是蜀人。”吕十一娘吃完了玉梁糕,又吃起了焦槌。焦槌是环形的,面皮在油里炸得又焦又脆,面馅则放了糖和枣,甜香的味道逸散在夜间的清冷空气里,许久不散。

  “是,他是蜀地射洪人,自幼家中富裕。”他说过上元节要给她买焦槌的,他欠了她的。

  吕十一娘咽下一口面馅:“是不是有人说,陈子昂当年在长安市上,买过一架价值百万的胡琴?”

  “是。”杨炎勉力打点精神,像应付任何一名长安文士或仕女一样,“他买了那架十分昂贵的胡琴,众人惊讶好奇,他便邀请在场众人明日到他家中,听他弹琴。”

  “他想必精于此技,才敢买这样昂贵的琴罢?”

  “也不是。第二日众人纷纷前往,陈子昂反而当众将那架胡琴摔碎,说道:‘我是蜀人陈子昂,奔走于京华,虽有文章百卷,却不为人知。此琴不外卑贱乐工所操贱役,哪里比得上我的文章?’又将文章分发给众人,于是一日之内,名满京华。”

  “唔……”吕十一娘点了点头,恍然大悟,“我还当他是什么师旷、伯牙之类的绝世琴师,或是本朝王给事那样的知音者。原来又是一个善于‘得名’的人啊。”

  杨炎默默吸了一口气。偏巧此时吕逸人回过头来,朗声笑道:“公南,我这女儿向来痴顽,恐有失礼之处,望你——”“吕兄怎好这样说!我瞧你家女郎甚好,真是知书明理、动必有仪的淑女。”杨播截断他的话。吕逸人本来也只是自谦两句,闻言哈哈大笑。

  吕十一娘垂眸,谦逊道:“杨公谬赞。公南兄才是学富五车、德才兼备的贤士呢。”她言语举动,无不守礼,杨炎却更加感到不适。杨播见他不语,不怿道:“上元佳节,你有甚悲事不成?作此忧色,又给谁看?”

  “哎,杨兄……你也知这是上元佳节,为何苛责儿郎?”吕逸人劝解道。

  吕十一娘一顾杨炎,眸光流转:“公南兄给我讲了好多故事呢,杨公不要责备公南兄可好?”

  耳中又是那种长安仕女故作娇态的声气,杨炎只觉得街旁的灯炬刺眼极了。他微一阖目,旋又睁开,想说两句转圜的话,却说不出来。

  第50章 (50)天宝十五载正月十三日至十五日 (六)

  “阿娘,我们今晚出门看灯,我穿这件袍子好?还是穿这件?”

  狸奴自己拿了一件烟色的狩猎纹锦袍,她身后的婢女则抱了一件联珠对鹿纹织锦袍子,并两只蓝绢刺绣手套。安氏叹气道:“都是男人穿的纹样……你也二十岁了,怎么穿衣比往日还随意。”

  “这些可都是陛下赐给我的!再说,像男子一样威武,难道不好?也不对,我可比男子威武。幽州的男人多了,有几个的气力比我大?”

  “陛下又不止赐了这些。”上阵打仗也不是气力够大就能赢,但妇人不想反驳女儿,拎起一条大红色的印花罗裙,“这件不好么?你不是最爱穿红色么?”

  “今天不想穿。”狸奴笑道,换上了那件狩猎纹的袍子,又在锦袍外头披上貂裘,对镜自照。妇人见女儿将旧的貂裘穿在安禄山所赐的锦袍之外,犹豫片刻,轻声道:“我听说薛四郎还没成婚呢。”

  狸奴将头发打散了,叫婢女帮她梳成男子的式样:“薛四没成婚,有什么奇怪的?我们幽州的女郎又不是瞎子。”

  “你和薛四从小就在一处玩,怎好说这话,寒了人的心。”

  狸奴鼓起嘴:“交情归交情,道理归道理。倘或有一天他遭逢大难,我丢了性命也要救他,这是交情。他日日和狎邪女子厮混,没有哪个女郎想要这样的夫婿,这是道理。”

  “胡天庇佑。”妇人连忙向天祝祷,又责备她,“什么‘遭逢大难’‘丢了性命’的话,万万不能再说。”

  “知道了知道了。小时候就有相师说薛四是长寿之相,必定一世顺遂,他哪里有什么要我救的危难?我不过是说两句好话,显得我重仁义罢了。哪怕他在这里,我也是一样取笑他,反正他打不过我。”狸奴嬉笑。

  母女俩正说着,何万年走了进来,满面喜色:“宫中来了人,说陛下有命,要你即刻入宫,今晚与晋王殿下和几位近臣一起,随陛下登楼观灯!”

  狸奴怔住了:“可,可我……”

  “连我都不敢肖想这般殊荣,这可是兄长身死换来的殊荣!陛下哀怜我们家,特地给你一个女子这样的恩遇,你有甚不足?”何万年皱眉道。

  “可我原本要和阿娘一同观灯的……”狸奴嗫嚅。

  “你阿娘自有我来陪,你快快换了衣服入宫罢。”宫中的中使传了话,又送来今夜要穿的衣履和饰物:波斯银盒里盛着水晶串珠项链和金钗,新制成的绛色锦靴大小合宜,紫罗襦轻如烟雾,红绮长裙上缀着无数颗细小的金珠,连成四瓣花朵之形,每朵花外侧又钉了一圈珍珠,金珠和珍珠映着窗外的雪光,光彩流溢。狸奴信手抚摩那条长裙,悄然叹气,挂起笑容:“那……有劳叔父好生看顾阿娘。”

  她从未穿过这么华美的裙子。越耀目的红,就越像鲜血。她在卧室里换上了红裙,踏上了同色的锦靴,一瞬间疑心自己浴身于血池,濯足于血海。她不能忘却袁履谦和颜杲卿的血肉。

  直到登上应天门楼的那一刻,狸奴似乎仍然没有清醒过来。

  她的前边是达奚珣、严庄张忠志等数位重要的文臣武将。然后是晋王安庆绪和他的弟弟们,再往前才是安禄山魁伟肥壮的身影,和立在他身侧的段皇后。安禄山面对着下方的洛阳城郭,高声说了些话,语调慷慨雄浑,但她并没有听。

  她看见洛城南面的伊水在月下蜿蜒流淌,水面光辉灿烂,一如银河;她看见灯光点缀城池,亮如星子,时明时灭亦如星子。她听见有人吹笛,气流在经霜的笛膜上鼓荡出锐而长的乐声,掩去了某一位在乱中失去儿子的洛阳老妇的悲泣,又唤起了街头某一位河北武士隐约的不安。她听见北风的呼啸,妓馆的琵琶声,灯炬燃烧的爆裂声。她嗅到灯油的烟气,段皇后身上的脂粉气,还有——冷冽的柑橘香气。不,她没有嗅到。她的心里,另有一个小小的她,在这洛阳宫城的最高处,用力痛哭起来了。

  举头见月,不见长安。

  长安的灯光,与昨日的灯光差相仿佛。灯光里的人,心境亦与昨日仿佛。

  “……张子寿公为人刚直,自然极好。裴子焕公也很好,不过裴公更喜欢用心于财赋和漕运之类事务。”吕十一娘正在和杨炎闲谈本朝的几位宰相。言辞之中,显然佩服张九龄多于裴耀卿。

  “用心于财赋不好么?”杨炎道。

  吕十一娘道:“太过用心于财赋,岂不成了聚敛之臣?裴公虽不至于,可这样的臣子多得很,听说当年那个‘百日宰相’宇文融就是。《礼记》不是说了么?‘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据说他当年极力主张括户,要将逃户、浮户所应缴纳的赋税都收回朝廷?可我看,这是舍本逐末。但凡各地吏治廉明,风气清正,太守善于教化,百姓必然乐居故土,谁想逃到别的州郡呢?宇文融只盯着收上来的赋税,难怪人人都不信他。他是不是才做了一百天的宰相,就教陛下免了官,流配崖州?”

  杨炎抿了抿嘴唇。宇文融是他至为敬佩的本朝官员,那年他经杨国忠引荐见到陛下,在陛下面前出言维护宇文融,陛下不以为忤,还赐了他一条蜀锦腰带。他没有反驳吕十一娘,只是笑了笑:“钱,味甘,大热,有毒。偏能驻颜采,泽流润,善疗饥,解困厄……利邦国,污贤达,畏清廉。”

  “张燕公的《钱本草》?”吕十一娘读过燕国公张说的这篇文章,“钱有什么好的,哪里能够‘利邦国’了?世间多少恶事,都是因为钱使人生出贪欲。君子才能安于贫困,我只敬慕固穷的君子——好冷,将帽子给我。”末一句是对侍女说的,她裹紧裘衣,戴上了绢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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