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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62)

  “你阿耶枉死,如今你代他登上了这应天门,但愿能稍稍抚慰他的魂灵。”转身下楼时,安禄山突然越过众人,对狸奴说。

  众人皆向狸奴看来。她立即跪倒:“多谢陛下。”

  “何六娘独自一人从长安寻回何将军和大郎的遗骨,勇气可嘉,配得上陛下所赐的这份殊荣。”段皇后道。安庆绪走近两步,将狸奴扶起:“是了,我真要替母亲和大哥谢谢何六娘。大哥已去,我便是兄弟之中最年长的。我必定尽力效仿大哥,好生看顾诸位弟妹。”

  当日安禄山起事的消息传到京城,安庆宗被腰斩,随他住在京城的母亲康氏则被赐死。狸奴听安庆绪提到康氏,张口就要请罪,说她未能寻到康氏的骨殖,余光却瞥见段皇后脸色一沉。她心头颤栗,向旁边躲了躲,张忠志扶了她一把,她顺势站到后面。段皇后很快恢复了初时的笑容,在台阶上向后招手道:“八郎,到母亲这里来。”

  康氏是安禄山原配,但安禄山宠爱妾室段氏,未反叛时就将段氏和康氏一同请封为国夫人,不分妻妾。如今康氏身死,段氏成了安禄山唯一的“皇后”,言谈行事比昔日还放肆,安禄山也不阻止。才十岁的幼子安庆恩听她召唤,快步跑了过去,随她走在安庆绪身前,一行人徐徐下楼。

  狸奴走在最后,反而站得最高。门楼上的灯光高高地投下来,她一眼便瞧见了安庆绪的右手轻轻一动,似是要去摸腰间,却又顿住了。

  她心头的那一阵颤栗,愈发强烈了。她身处她最为熟悉、最觉亲切的河北军将之间,却俨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骇惧。她一遍遍舔着嘴唇,双手提起裙裾,以免下楼时踩到裙角。赤红的裙裾飘摇在灯光里,如水波荡漾,如血海翻腾。她疑心她走不稳了。或者,是这个世界本来就不甚稳。

  “南边的定鼎门也只有三个门洞?”

  狸奴这才发觉,他们已经下了门楼。安禄山驻足于应天门前,望着这座宫城门的三个门洞,又一次突然说起话来。

  众人大多怔了一怔。严庄答道:“是。”

  “是什么是!”安禄山猛然发怒,一脚踢在严庄胸口。严庄一介文士,身子单弱,当此大力蹬踹,立时向后重重仰倒。他忍着剧痛爬起,又赶紧跪下:“臣死罪,臣死罪,死罪。”安禄山毕竟肥胖异于常人,他踹了这一脚,自己也有些喘息,一时没有说话,眼神阴晴不定。众人不解其意,噤若寒蝉,齐齐跪倒,连段皇后也不敢出声,应天门前一片死寂。狸奴垂着头,见不到安禄山的神色。但他们都知道,他就含着怒意站立在那里,而他们无人能够承受他的怒火。空气比平时更加沉重了。

  “陛下是要做天下之主的人,何必因为这点小事动气?只要陛下想,将定鼎门扩为五个门洞,又有何难?一个月也就建好了。”

  这一片死寂越来越可怖。狸奴用甜美烂漫的笑音掩盖话声中的颤抖,尽量说得轻快自然。在场的人,只有她——她认为——明白安禄山的心事。

  因为她曾凝视过她养父高悬在长安明德门上的头颅。

  长安南面的明德门有五个门洞,是京城乃至整个大唐最尊贵的一座城门,洛阳没有一座门可以与之相比。她养父身死,头颅却挂在了明德门的上方:那是明德门啊,他们的安将军,他们的大燕陛下,至今无缘登临的、有五座门洞的明德门。她想着,心中竟然在极端的畏惧之余,添了一丝她自身也没能觉察的讽刺。安禄山仍然没接话,但众人仿佛觉得,那种沉重的气息松动了一些。狸奴咽了口唾沫,又道:“大约不消一个月。两旬足够了。”

  “是么?”

  “是呀。陛下想今日修,便今日修;想在攻破潼关的那一日修,便在那一日修;想在打下长安的那一日修,也是一样。区区一件小事,陛下随便吩咐一句,不就够了?端看陛下的心意罢了。”

  “说得是。”半晌,安禄山才道。

  狸奴听见身边的达奚珣和张忠志同时低低吐了一口气。

  第51章 (51)天宝十五载正月十三日至十五日 (七)

  登楼观灯既毕,他们向安禄山和段皇后行了礼,出宫回家。狸奴想着时辰尚不很晚,她或许还来得及和阿娘一同看灯,便大步向宫外走去。张忠志走在她身边:“你用过夕食了么?”

  “不曾。”狸奴一摸肚子,宫里的命令下得急,她只换了衣裳,梳了头发,施了脂粉。

  “我见到一家饆饠店,用的麻油比别处都好,做出来的饆饠美味极了,要不要——”

  “何六!何六!!何猫儿!!不仁兽!!”

  狸奴一愕,还当自己听错了,狐疑着转头,当即呆住:“薛……薛四?”

  “何六比往日威风了啊,我叫你你也敢装作没听见。”年轻男子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她面前,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肩。

  “你……”狸奴兀自愣着,就见薛嵩忽又退了一步,端详她全身:“这衣裳,当真是威风了!这般鲜焕的红色,独有你能穿,啧啧啧,我就说你穿红色好看!如今真是成年女郎的模样了,在外头也能唬人了罢!怕是只有我才记得你鼻涕流到嘴……噫,你,你怎么了?我,我不说了还不行么……”

  “当……当真好看么……”狸奴的嗓子哽住了,鼻尖在寒风里越来越红,声音越来越小,“薛……薛四,我……我……”

  “哎,哎,你不要哭啊!噫,脂粉都冲掉了,别哭了!罢了,反正你涂脂粉还不如不涂好看……”

  “薛四……”

  “嗯?”

  “你,你杀过人么?”

  薛嵩顿了顿,轻轻揽住眼前自幼相交的女郎:“杀过。”

  狸奴慢慢止住这场已压抑了两日的痛哭,才从噩梦中醒来似的,嘴里重复:“杀过。”

  “你不是晓得么。我十三岁那年,在恒州……”

  “自己杀人不一样。不一样的,薛四。”

  “嗯,不一样。我知道。”

  “我在幽州见过很多很多尸骨。可是,可是……那不一样。自己杀人……”

  “我们是武人的儿女,河北和长安,我们和他们……本来就不一样。你别怕。”

  “我穿这个,好看么?我……我……不想穿了。”

  “想穿就穿,不想穿就穿别的。何六是最好看的,穿什么都好看,在幽州时是幽州最好看的,在洛阳时是洛阳最好看的,流鼻涕的时候也是最好看的。”

  “噗……”狸奴赧然,揉着眼睛,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说这么多好话,真不像你。”

  薛嵩瞪了她一眼,想敲她的头又忍住:“女郎家一旦长大就变得古怪,如军阵一般,瞬息万变,不可揣测——不对,军阵之变犹可推知,只要用心读兵略就好了,女郎家的举动可是全然无法揣测。”

  “我看你是想要挨打了。你怎么来洛阳了?有吃食吗?我饿了。”

  “张将军好!”薛嵩先向旁边的人一叉手,又连声请罪。他早就瞥见了站在一旁的张忠志,张忠志年长于他,官阶和在军中的地位亦远高于他,又是安禄山的假子,他自当行礼。但狸奴哭得太惨,他无暇分神,此刻终于得空。

  “薛四郎不必介怀。”张忠志道。两人谈了几句河北的军情,薛嵩才对狸奴道:“我听到何将军的事,很担心你,恰好史思明将军派我从幽州传讯过来,我今天才到,送了信,就去探问何将军家眷的消息。”伸手一指尚善坊的方向,“他们说你受传召进宫了,我便在这边等你……我哪里有吃食?我自家还没吃哩!”

  “为辅兄,我们一同去吃罢!也听薛四讲一讲河北的事。”狸奴惊觉张忠志还没走,歉然笑道。

  三人并肩走入洛阳市肆。兴致高昂、酒酣耳热之际,几人齐声唱起了歌:“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后燕元魏之间的鲜卑歌谣长久流传于北地,这首便是其中之一,亦是幽州武士们最爱唱的歌谣之一。狸奴咬了一块饼,还没咽尽,又端起肉汤喝,饼和汤一并堵在胸口,噎得她只能挺直后背:“不,这不成。我是女子,一味随着你们歌唱男儿,可没意思。我想想,我该唱——”

  “肃肃河中育,育熟须含黄?”薛嵩笑接道,旋即被狸奴一拳打在后背上,“哎!你不是说要女子唱的歌么!”

  狸奴哼了一声,倒真的唱了起来:“肃肃河中育,育熟须含黄;独坐空房中,思我百媚郎。百媚在城外,千媚在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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