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歌声不大好听,甚或有些破音。但这种起于民间的歌谣,唱得越是随意,越能激荡听者的心神。酒肆里也有其他来自河北的兵士,闻声跟着唱道:“百媚在城外,千媚在中央;但使心相念,高城何所妨……但使心相念,高城何所妨!”
她唱完最后一句,灌了一大口葡萄酒。葡萄酒为她的双颊染上绯色,嫩红的脸、娇红的唇赤红的裙,若一团灼灼的霞光,点燃了小酒肆。上元节的灯光和月光,似乎就此歇了。
薛嵩忽然怔住。他看一看她,又看一看张忠志,继而望向酒肆里的其余众人。
何猫儿就是幽州最好看的女郎。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她的父亲,向日也只是聊胜于无,如今她连这个聊胜于无的父亲也没有了。这个世界里,这样的美,必然要一个男子——一个有力的男子——来看顾和卫护。但在世间男子的眼中,一个胡女的美,与一把宝刀、一匹骏马的美,大约没有任何分别。如果说有,也不过是攫在手里、挂在壁上,还是骑在身下的分别罢了。他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微一侧身,挡住张忠志的视线:“何六,少喝点。”
“我想喝,薛四。”她呓语般含混回答,“喝醉了,我是不是,是不是就能……越过那座高城?”
“快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黄禾起羸马,有钱始作人。”杨炎展开一张熟纸,注视纸上凌乱的字迹,反复念了几遍,“有钱始作人……有钱始作人。”
幽州歌辞风味俚俗,他读书时有所涉猎,却向来不会用心细看。可这张纸,和第二回 见面时那块缝得歪歪斜斜的手帕,是她留给他唯二的物事。今日说到张说那篇《钱本草》时,他又一次忆起了这几句歌谣,回到吕家,便从随身的行李里取出这张纸。
有了钱才能做人!这种话,他父亲与吕逸人这些矢志要做君子的儒士,以及吕逸人的女儿这种只看得起君子的人,这种连为国度支的大臣也瞧不起的人,当然不屑一听。他们说,君子固穷。可是他们当真有过颜回那样清贫的日子吗?再穷的儒士,家里总有几名奴婢。如陶令那样亲自耕种的人,当今之世,一个也没有。
吕十一娘穿着裘衣,戴着绢帽,却说君子合当安于贫困。她可知,这世上有人穿着用纸填塞的冬衣,却不怨不怒,每日里笑得像个痴儿?
他的女郎,比这些学识广博的儒生和仕女,都配得起君子的名号。她唱着歌,骑着马,从燕山的风雪里走到长安的街衢上,坦坦荡荡告诉世人,好的谷物才能救活羸弱的马匹,钱财才能使人振作。
他的女郎没有错,钱也没有错,宇文融也没有错。为国理财,使朝廷有钱,使每一户平民不复贫窘,都能振作,这究竟何错之有?如阳春布德泽,令万物生光辉,这才是他心中的君子!
杨炎从未有哪一日,如今日这般厌恶他所生长的这一方天地,这一方属于“君子”的天地。在河西时他已然发觉,儒生尊奉的那套法度,未必常常行得通。在武力和谋算高于一切的地方,君子不久就会成为盛在礼器中的牺牲,或者——现出真正的面貌,承认自己本不是一个君子。
他的女郎走了,而他独自留在这一方虚伪的天地里。
“拿酒来。”他说道。
“郎君,我们……在吕家。”僮仆是他们从杨家带来的,闻言面露难色。
他想了想,站起身来:“袍子。”
“郎君不是才从外头回来……”家仆遇上自家郎君冷冷的目光,连忙依言取来袍子。杨炎披了外袍,踏着灯光和月色出了门。
他想念她的笑脸,那近于痴傻的笑容,是多么真实的神色啊。除了她的脸容,还有她的身躯……他想,他也变得卑劣了。他想抱一抱那副身躯。她仍是他的女郎吗?有哪个男子不贪恋那种慑人的、真实的、鲜活的美丽,那种……唯有那么窈窕的身躯才能承载的美丽?
新昌坊在城东,紧邻延兴门。城东共有通化、春明、延兴三座城门,时人沿袭汉长安的叫法,将这三座城门称作青门或青绮门。青绮门附近都是酒肆,肆中有女郎且歌且舞,卖酒卖笑。
第52章 (52)天宝十五载正月十六日 (上)
杨炎断续喝了一夜的酒。
他能以一介文士之身在凉州军幕中立足,自有一副绝佳的酒量。时人有诗,歌咏当朝几位善饮之士,说故左相李适之“饮如长鲸吸百川”,又赞李翰林“一斗诗百篇”,其实这些人只能在富贵安逸的京城夸耀罢了。一旦到了风霜肃杀的边地,他们的酒量,大抵尚不及一个日日饮酒御寒的牧羊人,遑论与武士们相比了。
杨炎经过军幕生涯的熬练,很难喝醉,今日却醉得几乎失态。
“……郎君独自饮酒,不觉得无趣么……”恍惚中,他听到一串脂香粉腻的笑声。
“郎君好相貌……谁舍得留郎君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当真……不要奴来陪么……”
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手抖得厉害,倒有半杯洒在外头。对面的女子娇笑着替他添满了酒,又说了些什么。他头脑昏沉,又嫌聒噪,想赶她们走,张口说的却是:“你们哪个……是河北来的?”
酒肆中揽客的几个狎邪女子面面相觑,各自摇头。杨炎嗤笑了一声:“没意思。”
“郎君好没道理!你对着京城的小娘子,却要找河北的女子。河北女子难道更美吗?”
“天下的女子,都……都不及河北的女郎。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没听过吗?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
“理清曲,不就是唱曲子吗?我们也会。”
“‘黄禾起羸马,有钱始作人’……你会唱么?”
后来的事,杨炎不大记得了。
他记得,那些妓女们确乎寻来了一个本贯河北的姊妹。那个女子颠来倒去,唱着那首歌谣,一遍又一遍。
他还记得,在一张同样脂香粉腻的床榻上,有一个柔软的身躯偎了上来。他便以为是她了。他去看她的眼睛,却没见到那两泓清亮的碧蓝色。而她的头发……是褐色的吗?灯光太暗了。
“你是……汉家女?”他问。
“唷,郎君说什么呢……郎君想要胡姬来陪?”
杨炎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
“我们可比胡姬要贵呢……胡女愠羝……”
于是他转过了头,睡着了。
再醒过来时,父亲已经亲自寻过来了。他没想到,父亲这般持身谨严、以君子自许的人,居然也能踏足妓馆这种所在。
“将衣裳穿好。”父亲吩咐了一句,就转身向外走。
“郎君还没给钱呢!”妓女追上去,抓住他父亲的衣袖。
杨炎担心他父亲将那女子甩到地上。然而父亲只是掸了掸袖子,问道:“多少钱?”
女子也怯了,小声说了一个数目:“过夜就是这些。”
杨炎举手揉着额头。他对米价、菜价、羊价之类物价多有留心,留宿妓家的话,大致该是这么多钱。但他听同僚们说过,欢情之成与未成,钱数应是不一样的……
“过夜?”
“是。”妓女固然慑于面前中年男子的冷肃气度。但也只能坚持说下去了,她用力将衫子的领口扯得更低,露出一段肌肤:“你家郎君勇猛极了,奴……”
杨炎才要否认,却又顿住。父亲将她看得卑贱不堪,认为一个胡女就算养作别宅妇,亦是污了他杨家的门庭。那么他索性承认他留宿妓馆,彻底自污,父亲又当如何?
在一阵接一阵的头痛中,他简直有些期待了。
杨播叫家仆付了钱。他以钱为浊物,自己是一文也不肯带的。然后他掀起帘子出门,竟是一语未发。
杨炎将此视为一场更大的惊雷暴雨前的平静。他坦然下了榻,穿好外衣,说道:“要是有了孩儿,不必来寻我。”妓女瑟缩了一下,含混应了。
“听见了?”他冷冷追问。
男子醉后茫茫然昏昏然,要么有心而无力,要么无心亦无力。不与妓女计较钱财是一回事,将他没做过的事安在他的头上,却是另一回事。妓女退了两步,没料到这位郎君生得好姿貌,变了脸色时却比他父亲更骇人:“郎……郎君,奴不……不敢,奴不……不是欺瞒郎君,奴……奴家里人在河北,这几个月……河北打起来了,家里没有消息了……奴想多得一点钱,托人……”
“你家在河北哪个州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