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契苾听说,范丞只派了她一个人,愤愤道:“范丞分明是有心为难你。要我与你同去么?”
“他也不是为难我,大约只是没有料到这件事如此琐碎。”
狸奴反手捶了捶后背,取了一块花糕。这糕名叫“花截肚”,内里裹着捣烂的花瓣,取自各种时令花朵。她咬了一口,只觉齿间满是桃花的香味,不由眯眼。
“哎!哎!你怎么了?”学生中忽然有人惊叫。狸奴起身看时,见是那个叫膳大丘的日本学生倒在地上,满脸痛苦,双手抓着脖颈咽喉处,呼吸粗重,似乎立时就要闭过气去,眼中流泪。她用力掰开膳大丘的手,唤了几声,他脸色越来越紫,全无好转。两名学生上前按压他的胸口,却无济于事。
狸奴惶急,举头四望,见到水边有座精巧山亭,亭中几名贵妇对坐谈笑,周遭仆婢环绕。她拔足飞奔,到了山亭前,正巧有一名婢女转了出来。狸奴忙道:“请问姊姊,你家的娘子出门,可带了懂医术的仆婢么?与奴同行的学生发了急病,情状不妙。还望娘子慈悲,遣人过去救治!”
“是什么人哪?”亭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婢女禀告几句,女子吩咐道:“带上来。”
狸奴上了台阶,施礼恳求:“那学生命在顷刻。娘子仁心,可否……”
“‘赤脚人趁兔,着靴人喫肉’么。”贵妇冷笑,轻轻抖了抖轻纱衣袖,袖口的芝草纹样随着流水般的衣料,舒展开来。她的衫子是银红色,襦裙则是石榴红,和狸奴的裙子颜色差相仿佛,料子光艳细腻,裙摆上斜斜绣着花朵。
狸奴垂着脸,那裙摆就在她眼前摇曳。她看得出,那几枝花是蔷薇。蔷薇是红色,长裙也是红色,故此绣的人只用线勾勒出蔷薇花瓣的形状,并不另外填满内中的颜色,反而显得那些花朵灵动飞扬。六破裙摆晃动摇曳之际,俨然有明霞坠地一般的烧春之景。
她按了按自己的裙角。她的裙上,也绣了几朵蔷薇。她从小就喜欢蔷薇,阿娘有时在她的衣上裙上绣蔷薇的纹样。
“无礼胡儿,见了郡王妃,为何不拜!”婢女叱道。
狸奴兀自在想贵妇那话究竟何意,闻言立刻醒过神来,跪倒在地。当今一共有二十位郡王,十九位是皇孙,还有一位是东平郡王安禄山将军。这位王妃当然不是安将军的康氏娘子,那么她是哪位皇孙的妻子?
另一位年纪稍轻的黄裙贵妇笑道:“胡儿,这里是帝京长安,不是什么边鄙州县、化外之地。你在外行走,须得学好汉话。‘赤脚人趁兔,着靴人喫肉’,是说你想要不劳而获。”
狸奴惦记膳大丘,只想尽快脱身,笑着奉承:“‘臣急告君,子急告父。’正是因为殿下身份高贵,儿才前来求告。儿心急失礼,望殿下宽恕。”
“我表妹说你不通汉话,你便故意卖弄。常听人说胡人生下儿女,便以石蜜啖之,欲其长大后说话动听,看来不错。”王妃拈箸,缓缓夹起一个玉露团。她吃了一口,随意掷回盘中,指着狸奴,对婢女道:“给我剥了她的衫裙。”
“什么?!”狸奴疑心自己听错了。两个健妇走上前来,一个按住了她臂膀,另一人动手来扯她的衫子。
狸奴连忙挣扎。她力气大,慌乱中一把将剥她衣服的仆妇推倒在地。王妃眉毛一挑,丢了个眼色,几个侍卫一拥而上,将狸奴按倒。狸奴的头被压得很低,鼻尖碰到了地面,嗓音闷闷的:“殿下,为、为什么要剥掉我的衣衫?”
“你冒失闯来,大声聒噪,惊了王妃。”黄裙贵妇端起一杯乌梅饮。
王妃抬眸,望着曲江池上飘荡的浮萍:“胡姬愠羝,配得上红裙和蔷薇花么。”
所谓愠羝,便是腋气、狐臭的意思。狸奴怔住,张大了嘴:“我……”她不知该从哪一句开始辩驳,“我没有……没有腋气……”
王妃自与黄裙贵妇谈笑,不再理她。婢女走到她身边,双手一翻,“哧啦”一声,狸奴的外衫登时裂开,片片掉在地上。狸奴大惊,反肘一顶一锤,用上了在幽州军中学到的技击之术。按着她的那名侍卫痛叫一声,竟是被她击中了胯间。狸奴跌坐在地。
王妃变了脸色,厌恶道:“果然是毫无廉耻的胡儿。”
狸奴急声抗辩:“幽州节度使安将军也是胡人。哥舒将军的父亲是突厥人,母亲是胡人。他们都是国之长城,王妃怎能如此轻贬胡人?”
“一个小小胡女也敢用国之柱石比拟自家,我看你是发昏了。让她洗洗脸,醒一醒罢!”
狸奴被侍卫们拖到水边。侍卫们手上加力,她的头脸浸入水中。狸奴从未学过在水中闭气,立时便吞了好几口水。她不停晃着身子,力图摆脱钳制,却没有用处。水下静得可怕,曲江池边的笑闹声、舞乐声、鸟鸣声都不见了,她只能听见自己一边咳嗽,一边不停吞咽池水。
水流在耳边鼓荡,她肺里的空气越发稀薄。难道刚来长安,就要死在这里么?没有这种道理!狸奴奋力挣扎,猛然掀倒了身后的侍卫。“哗啦啦”几声,她和那名侍卫同时跌入水中。她喘息着将头抬出水面,刚吸了一口气,便被守在岸边的侍卫们按了回去。双耳再次没入水下的一瞬间,她似乎听到王妃在怒斥什么。
她混沌地想,这里靠近岸边,水面应当不高。她试着站起,却碰不到水底,双手也无处借力,于是重新扎进水底。反复两三回之后,她的气力逐渐耗尽,心神逐渐昏蒙。她看见金色的阳光照进水底,投在沙石和水藻上。
不能给阿娘买阿月浑子了么……
还没有穿过薛四送的那件貂裘呢……
她忽而感到,自己的脖颈被什么物事撑了起来。她的口鼻露出了水面。阳光隔着眼皮刺痛她的眼睛。她大口呼吸,头脑依然混沌。
过了许久,狸奴才能够坐起。她抬手,擦了擦眼睛,发觉身上披着一件宝蓝色的半臂。她刚要说话,又“哇”地吐出两口水。她抹着嘴,侧过头,让耳中残余的水流出来。
“小娘子不要急着起身。头还痛么?”两个男子坐在她对面,一个穿着玄色长袍,约摸三十出头,眉目炯炯,肩宽背挺。她看得出,他是她的同类,是个武人。开口发问的那名男子也是差不多的年纪,显然不是武士,却也有一种慷慨豪迈的气度。他身边放着一面紫檀琵琶,衣衫鬓发尽湿。
“我……”狸奴只觉茫然,缓慢坐直了身体,“多谢郎君救命。”
“不急,你……”
狸奴忽地想起什么,一声惊叫:“膳……膳大丘!”
那名男子忙道:“为辅已经救治了那位日本学生。”指一指旁边的玄衣男子。
“啊……多谢,多谢这位郎君,多谢。”狸奴绽开笑容。
玄衣男子道:“某不过是见过相似的病人罢了。那倒也不是病。”
“什么?不是病?”
“有些人的喉咙、鼻孔吸入柳絮时,便会胸闷、气喘、流涕,严重时可致丧命。某让他用清水冲洗鼻腔,又用布盖上他的脸,缓解症状。已经有人送他回去了。”
狸奴长吁一口气,与两人通了名姓。救了她的那名男子叫雷海青,是梨园的乐工。那个玄衣男子则是宫中的射生子弟,姓张,名忠志,字为辅。说来,张忠志与她还是幽州同乡。他本是奚人,几年前随着安禄山入京,因为骑射出色,被圣人留作射生子弟,得以出入禁中。她见到同乡,也自欢喜,却不知如何感谢雷海青。雷海青爽朗笑道:“我爱乐成痴。何六娘若是想要补报我,就将你知道的闾巷歌诗、胡人小调,都唱给我听。我极爱采录民间的曲调。你从河北来,定然听过奚人、契丹人、突厥人的许多歌子。我也曾叫为辅唱奚人的曲子来听,但他只会弹奚琴,唱歌可谓呕哑嘲哳,我实在听不入耳。”
狸奴扑哧笑了。
三月初三的阳光暖而不烈,透过柳荫,洒在她皎白的脸庞上,筛过脸上的细小绒毛。蓝色眸子里漾着光和笑,比于阗最好的瑟瑟还要清透。张忠志望了望那双眼睛,旋即移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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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膳大丘和藤原刷雄是日本天平胜宝四年(752,文中时间的前一年)来留学的两个学生。见(日本)木宫泰彦著、胡锡年译《日中文化交流史》,第4章 ,第136-137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
第5章 (05)万户楼台临渭水 五陵花柳满秦川 (一)
(天宝十二载三月二十四日至二十五日)
红红的日影渐渐升高,照上几案。那张几案用了许多年,面上的清漆几已磨尽。案上摊着两张蒲州熟纸,纸上写满了“永”字。狸奴写写画画——她的笔法实在更近于画——直到纸上不剩一点空白,才放下笔,侧着头,仔细端详自己的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