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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5)

  范丞笑道:“你是女子,并非真正的直司,又是初来,我也不好遣你帮那些译语、译史做事。我看你不如去四方馆,招待、照拂初来的日本、新罗子弟。他们初至唐土,衣食、言语多有不便宜处,入国子监习业,又要交纳束脩、购置文籍,诸事都须有人协助。这是极紧要的事情,何六娘你当尽心勉力。切切!”

  狸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她还在犹豫,契苾氏已道:“范丞,何六娘远来,尚不清楚京城的人情风物,何况署中又有诸多定式。何六娘去照看学生,未免……”

  范丞似乎料到了契苾的话,笑道:“四方馆那边也有人相助,不至于太过艰难。何六娘,你自家可愿去客馆么?”

  狸奴骤然被他问到,只得低头:“诺。”

  两人退了出来,穿上靴子。契苾氏又领着她去见了署中其他译语、掌事之类,狸奴一时之间记不得许多名字,只好冲每个人微笑。

  署中的氛围果然特别。几乎每间公房里都有些异族痕迹,不是大食香料的气味,就是织着波斯语歌诗的六扇屏风,或者是某个直官头戴的吉贝布巾子。河北蕃族虽多,但总归以北方草原部族为主,如突厥、同罗、奚、契丹之类。至于大唐西边的波斯、天竺,南边的林邑、南诏,狸奴只闻其名,从未见过从这些地方来的人,此时甚觉新奇。

  一上午很快过去了,日中时分是会食的时刻。众人领了食盒,三五成群,在廊下共坐用餐。狸奴揭开盒盖,见盒中是一盘粟米饭,几块烧羊肉,和一碗绿色的腌菜。

  幽州的菜蔬比关中少,狸奴不识得这种菜,夹了一点放入口中,尝到了淡淡的苦味,蹙了蹙眉。

  “那是荠菹。”契苾氏说。

  狸奴笑道:“多谢契苾娘子。我还没问过娘子的名字哩——我姓何,你早已知道了。我的名呢,是‘狸奴’。”

  “你们两个,原来天生相克,哈哈哈哈!”有人大笑。

  “相克?”狸奴懵懂。

  一名小吏抬手装作擦脸,实则在竭力克制笑意:“何六娘,这位娘子名唤……”

  契苾氏不理他,一径对狸奴道:“我叫冬鼠。我家祖上是铁勒人,后来世居长安。”

  狸奴“噗哧”笑了,随即歉然道:“冒犯姊姊。名字是阿耶、阿娘起的,他们必定没想到,有一天我会遇见姊姊。姊姊莫不是太宗、高宗两朝名将契苾将军的后人?”

  “正是。”契苾氏微笑颔首。

  契苾何力战功赫赫,西征吐谷浑、突厥、高昌,东灭高句丽,死后陪葬太宗昭陵。狸奴喜欢听兵家故事,对这位铁勒名将了解甚多,拉着契苾不住问他的事情。

  下午契苾带着狸奴在城中漫步。两人自西向东,走走停停,不多时耳边传来一阵阵乐声,很是热闹,坊中道路两旁青旗招展的酒肆也渐次变多。麻衣如雪的士子们三三两两,出入其间。雪肤花貌的胡姬们当垆卖酒,娇笑着招揽酒客,嗓音甜脆如枝头黄鸟。春风骀荡,空气中飘溢酒香。

  “此处是平康坊。”契苾道,“过两日放榜了,这一科的进士们便要来平康坊寻诸妓作乐。坊东有三曲,分北曲、中曲、南曲,最是城中的风流薮泽。”

  “若是薛四来了长安,一定要去拜访这些狎邪女罢?”狸奴暗想。她自顾沉思,未曾留意前方的哄乱。一众军士在一座大宅门前进进出出,他们没穿甲胄,然而体貌健壮,服饰鲜明,不似等闲兵卒。契苾拉了她一把:“南衙诸卫在此,我们绕开罢。”

  宅中传出震天的哭声和吵嚷声。除了兵士们之外,还有数人穿着粗布衣裳,步履踉跄,神色凄惶,被追赶着上路,兀自不住回头。几名幼童随着各自的母亲追到门外,望着父亲的背影大哭。

  狸奴见那孩童哭得撕心裂肺,脚下便迈不开步子。契苾将她拉到路边,小声说:“李左相薨逝之后,有人告他与同罗叛将阿布思谋反。今日圣人敕令,削掉他的官爵,还流放他的儿孙到岭南和黔中。”

  李左相?连安将军也十分忌惮的李林甫相公?

  狸奴的眼睛转了几转。她曾经听说,阿布思是因为不服安禄山的命令,才叛归漠北的,而带着同罗部落残兵,来长安向陛下告发李林甫和阿布思谋反的人,恰是安禄山帐下的严庄……她敬爱安禄山,便不去深思。

  兵士们将许多物事搬出李家的大门,内中不乏锦缎绫罗、金玉器皿。另有二人抱的却不是器物,似是什么轻巧的物事。狸奴远远瞧着他们上马,只听其中一人道:“当真晦气,只有你和我两个污了手。”另一人道:“这事总得有人做,你也休怨了。”先前那人怨气不减:“韦三郎!你说得容易!你只要剥下他的衣袍就够了,我可是要伸手到他的嘴里取珠子啊!咦哦——死人的气味,可真是……我要洗几回手才安心?”韦三郎反诘道:“他的衣裳,可是我换的!是我取了庶人的衣裳,是我给他换上的!”

  他们走到近处。狸奴看见,那个韦三郎的鞍前搭着一条玉带、一件紫袍,紫袍衣料厚重细密,光泽流转,上面绣有凤凰图样。

  狸奴打了一个寒噤,隐隐觉得那只凤凰的眼睛在盯着她。

  “惟德是辅,惟贤是顺。不罚而威,不言而信。”她喃喃道。

  契苾没有听清:“什么?”

  狸奴和薛嵩常去的悯忠寺是为悼念死于征讨辽东高丽的唐军将士而建,寺中的廊下刻有太宗皇帝的一些文章。薛嵩曾经指着一篇碑文给她解释,太宗皇帝这篇文章如何赞颂唐叔虞,又如何论述大唐乃是天命所归。狸奴打着呵欠听他说了半日,到头来只记下了这几句话。

  “不罚而威,不言而信”,这是太宗皇帝所期许的治国境界。

  那么,这样苛厉的罚呢?剥下死人的衣袍,取走他口中衔的宝珠,彻底褫夺他死后的荣耀和尊严。这真的会带来更大的“威”吗?

  如果李林甫的罪如此深重,那,圣人为什么允许他做二十年的相公?难道圣人选择臣子,不该“惟德是辅,惟贤是顺”吗?她摇着头,心想:“在河北,将军爱惜士卒。在长安,圣人不见得爱臣子。”

  第4章 (04)长安道上春可怜 摇风荡日曲江边 (二)

  长安行乐地,光阴之流驶,亦似比别处更迅疾,更不易察觉。转眼之间,半月已过。

  三月三日的曲江喧阗无比,到处是歌声和笑声。堤岸边的草地一如裀褥,坐满了出游的男女,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果子、糕饼、酒肉。树枝上挂满各色彩帷,帷幄中不时传来女郎们的娇笑。有些地方并非用帷幔分隔,而是用女郎们解下的外衫围起来的,情味靡丽香艳,叫一众外国学生看呆了。

  有的贵人自家带了乐工、乐妓,铺开琵琶、筚篥、羯鼓、卧箜篌、小箜篌等乐器,奏着龟兹、疏勒的曲子。水边乐声悦耳,引得黄莺、乳燕纷纷飞下,徘徊不去。鸳鸯、游鱼循声游向岸边,立在岸边的贵妇们便命侍婢投掷吃食。穿锦袖白袄,系着红色抹额的舞者随乐声舒展双臂,跳起了高昌舞。

  “我们当真不合在今日出游。”日本学生膳大丘擦拭额头上的汗。

  “膳,你总是畏惧人多的地方。依我说,你就不该来中国……嗯,不该来长安。长安有百万人居住,你何必来这里吃苦?”另一个学生藤原刷雄(1)不以为然,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襕衫。每当身边有戴着帷帽的女郎们笑闹着经过,他就格外努力效仿大唐士人的行止,仰起头,迎风而立,像开屏的孔雀。

  膳大丘低声嘀咕了一句。新罗学生崔简卿道:“何六娘不是说过,我们可以提前几日来踏青?是你们自己择了今日,如今就不要嫌人多了。”

  狸奴冲他感激一笑,打圆场道:“听说今日至尊在曲江山亭赐宴百官,登紫云楼。我们兴许还能远远望见至尊哩。”

  学生们发出欢叫声。狸奴又数了一遍人数,终于放心,靠着一棵柳树坐倒。曲江西侧便是高耸入云的大雁塔,可她来了长安二十日,至今还没登过雁塔,没去过杏园。

  “想来……杏花早就谢了。”

  料理外国学生的起居并不容易。他们住在鸿胪寺的四方馆里,每日到国子监读书,纸笔、衣粮都是狸奴跑去领来分发。有人生病,她去寻医官。有人思乡难过,她就带他们去东西二市游玩,或者去佛寺、道观。总之,她虽然说是在鸿胪寺帮忙,实则更像仆婢。

  这一回上巳出游,她一个人带了十八名留学生。她独个儿跑前跑后,向鸿胪寺的主簿请求拨给钱银,购买酒食、租赁牛车,又在契苾的提点下,对比几家食肆的吃食,择其质优价廉者。这一路下来,就算她自幼擅长骑射,体力过人,也甚是疲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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