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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8)

  狸奴其实不晓得蜀中雷家是大唐第一制琴世家,也不了解此琴的名贵之处。但她瞥见雷海青的眼神,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伸手去拉他的衣袖。

  “不才无能,为势家所夺!”一名韦家子弟坐倒阶前,举袂拭泪。

  “‘侈为宫室,夺人之居,广为台榭,残人之墓,是生者愁忧,不得安处,死者离易,不得合骨。’”另一名子弟恨恨道,“晏子的话,竟然见于今日!”

  狸奴拉着雷海青走开。

  “大唐必要毁于诸杨之手。”雷海青道。

  狸奴明白雷海青此刻的心绪,

  但她的心中没有多少共鸣。大唐的国祚,她本来也不大关心。经了此事,二人都无心游赏,在饼肆各自吃了一碗索饼,就分别回家。

  “契苾姊姊?”狸奴没料到有人在家里等她。契苾额上都是汗水,显然才跑过来没多久:“狸奴,有个日本学生犯了禁令!”

  一听是自己照看的留学生,狸奴吓得差点咬到舌头:“谁?谁做了什么?”

  “是那个姓藤原……藤原什么的。他在西市上买了香药,教人知道了,越过典客署,报到了鸿胪寺的上官那里。”典客署隶属于鸿胪寺,这样一来,典客署的处境就变得甚为尴尬。

  “买香药?难道有不准人买香药的法令吗?”狸奴没听懂。

  契苾急道:“大唐法令,外国人不得私自买绸、绢、縠、真珠、牦牛尾……但……香药也不能卖与外国人的事,我也是初次听闻。”(2)

  “既然我们和他们都不晓得,那……也可借此开脱罢。”狸奴抓了抓头发。

  “国子祭酒、司业,还有我们鸿胪寺的萧卿,都已经知道了。”

  鸿胪寺、国子监的最高长官都惊动了吗?狸奴惊恐起来,重新整理衣履,出门奔向鸿胪寺,先去鸿胪寺的客馆里找了藤原刷雄。

  “藤原郎君,你……”狸奴一见藤原的脸色,就明白此事必定不假。

  藤原刷雄又是慌张又是委屈,幞头都歪了,双手搓来搓去:“我委实不知……”

  “你们刚来时,鸿胪寺难道没人教过你们吗!”狸奴冲口而出,随即颓然摆手,“罢了。”

  藤原抓住狸奴的衣袖:“何六娘,国子监会不会……不准我继续进学了?”他已经想到了更骇人的境况,“我还没中进士就回日本,一定颜面扫地,遭人耻笑,再也不敢见家人……”

  狸奴叹着气,心软了几分:“大约不至于。你就说……你全然不知有这禁忌……”她口中如此说,实则没有半点信心,将袖子从藤原手里扯出来,“我明日见了范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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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个粟特故事取自德国学者Walter Bruno Henning翻译的几个粟特寓言之一,见Walter Bruno Henning, "Sogdian Tales," 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University of London 11, no. 3 (1945): 471.

  (2) 日本僧人圆仁在《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提到,几名留学生在市场上买香药,被唐朝官员抓住质问,只好跑掉了,还丢下了二百贯钱,见白化文、李鼎霞、许德楠校注《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校注》第1卷 ,第115页,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2年。唐朝也出台过禁止外国人购买某些货物比如绸、锦的诏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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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06)万户楼台临渭水 五陵花柳满秦川 (二)

  第二日她甫一到鸿胪寺,立即奔向典客丞的公房。

  “坐。”范丞招呼她。她看不出范丞喜怒如何,硬着头皮开口:“范丞,国子监会处罚藤原郎君么?另外,鸿胪寺……”

  “我听说,萧卿的意思是,让鸿胪寺遣几个人,将大唐的法令、禁忌再教一遍,令学生们谨记,就揭过此事。国子司业亦有此意。但是,班祭酒说,这是我们鸿胪寺的过失,是我们教习不周。”

  留学生们在国子监上学。狸奴负责照管他们起居,偶尔要和国子监打交道,故此对国子监上下人等的底细也打听了一番。虽然以她的低微身份,听不到什么真正的隐情,但也知道,国子祭酒班景倩素有严厉之名。她揉了揉鼻子,心惊胆战:“那……萧卿怎么说?”

  范丞不答,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狸奴越发惶恐,强笑道:“范丞,我可以跟着学生们一处学习法令,以后好生约束他们。”

  “何六娘,你晓得,我官卑言轻。有些事,我只能听上官的话,断断无法随心处置。”范丞移开目光,“我今日得令,凡是经手去年入唐的学生的衣粮、出行的胥吏,都要逐出典客署。”

  狸奴微张着嘴,怔怔道:“范丞……”

  “我与你说一句实话。你们女子就算能通蕃语、知地理,终归是女子,连流外官也不能做。古往今来,上官昭容毕竟只有一个。倘非则天皇后当权,上官昭容也不能染指政事。”范丞娓娓道,“典客署的流外官虽然晋升无望,又无俸禄,但每日有六升口粮,四十文菜料。你们女郎家在这里帮忙,又能得到什么?二升口粮,二十文菜料?如此生涯,着实不值。”

  “可是……”

  “安大夫劳苦功高,深受恩宠,尊荣无比。你是他心腹大将家的小娘子,结一门好亲,必不艰难。无论在长安还是河北,女郎家适人,都是第一紧要的事。”范丞笑意慈祥,看女儿一般,“你若是我的孩儿,我也定然不忍心你这般吃苦。况且,你纵是此刻留在典客署,无非勉强多帮一二年的忙而已……来日为人新妇,奉养翁姑、生养儿女,才是正事。”

  “可是我……”狸奴定了定神,恳求道,“范丞,这些时日,日本、新罗学生的起居行住,都是我在照看。他们的衣粮也罢,课业也罢,眼下典客署里没人比我清楚。与其逐我出去,再选他人来做,还不如留下我。我必定尽力折罪。”

  范丞为难道:“何六娘,我并非不想留下你。但是我不能违拗上官。我听说,那日你带着学生们出游,得罪了广平王妃?”

  狸奴心头一颤,讷讷道:“我……我……”

  范丞竟听说了那件事。难怪他不敢再留她。

  狸奴失魂落魄,走出典客丞的公房,回到座位上,默默收拾自己的物事。契苾凑近她:“何六,你……你做什么?”扫了一眼,立时猜到情况,愤然起身,“毋乃太过!我要去和他们分说!”

  狸奴吸了吸鼻子,抓住她的手腕,苦笑道:“契苾姊姊,休去。”

  契苾皱眉,甩了几下,但是狸奴力气大,她竟然甩不开。契苾气道:“你就任人处分?”

  “折损了我一个,已经够了。你强为我出头,只怕要惹祸。”狸奴摇头。

  契苾瞪着她看了半晌,终于道:“也罢。你要是不想回河北,我家还有族人在河西和北庭。你若想去河西,我给我从兄写信。”

  狸奴谢过契苾,但她没有去河西的想法。安禄山的长子安庆宗在长安为质,皇帝任他为太仆寺卿,安家颇有一些为他们谋划的门客。此外,河北军中还有几名如张忠志一般,被皇帝留在京城的武士。如今之事不论是否已成定局,她都应当先与在长安的河北众人商量一番。

  她将留学生名册、衣粮定额和支取定式等文书理好,放在公房里的架子上,还将每名学生的饮食忌讳、生辰、家中境况写了一份,留在案头。她仔细看了两遍,见无遗漏,便抱着包袱出门。她身为女子,连胥吏也算不上,如今被遣退,只须交还门籍即可。

  典客署院里的莲花仍旧未开,柳树则已转为碧绿。狸奴举头望着北面的大明宫。浓密的树影和连绵不断的官署遮挡了她的视线,但她仍能看清那高耸的翔鸾、栖凤二阁。它们犹如两翼,将整座宫殿都带得活了,形成一种翩然欲飞的姿态。朱红的梁柱,白玉的阶陛,色彩灿丽高华,仿若仙人的居处。殿宇间萦绕的清风,想必也是来自九重天上的罢。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她记得,她听人唱过太宗皇帝李世民的这两句诗。

  皇居诚然壮丽,天子诚然尊荣。但她是天子治下的一缕尘埃。

  狸奴走到典客署门口,耳中听见一个清润的嗓音:“小娘子,某是河西节度使的掌书记。敢问,吐蕃质子入国子监的事……”

  她缓慢转过头,眼中的世界陡然亮了一亮。

  说话的青袍男子二十五六岁,眉目间有疏狂,有英气,也有矜贵。寻常的乌纱幞头,寻常的束带,寻常的六合靴,再平常不过的打扮,在他身上却无一处不妥帖。

  狸奴没见过七品以上的官员,但她想,纵是紫袍玉带的三品高官、当朝相公,也绝不能比穿着青衫的这名青年男子更好看、更清贵。三月底的薰风已有了初夏的气味,柔柔吹动垂柳的枝条,柳叶扫过那名男子挺秀的双肩。他举袂拂落柳叶,脸上浮现一个浅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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