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你将布匹带回家来给我。”她又说。
“好。”他让了步,“也不必那样避嫌。你明日就去分发布匹的地方领取罢,就在南城。我陪你去,顺路在城中走一走。”
“你且忙你的罢!我自己去!”
但他也渴望多见她一回。于是第二日的上午,到了分发布匹的时刻,他特意寻了一件差事,带着两名士卒,从南城的官署前经过。
潞州四面皆山,有太行、太岳环绕,不似凉州那般开阔。他站在官署前抬头四顾,周遭山峦的翠色尚未褪尽,翠色之上,则是与河西一样高迥的湛蓝晴空。
而狸奴果然在那里。她抱了两匹布,走向大街的另一端。她微垂的脸庞恰对着暖暖的秋阳,栗色的鬓发映出昳丽的辉光。那片晴空里,她的眸子与天穹同色,身后的影子不及她本人窈窕,却比她的身量更加纤长。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杨炎低吟,旋即收了声。
“那个胡女当真好看!”一名兵士道。
杨炎挑了挑眉。兵士们与他相熟,此时他们又不在营里,自是无所避忌,另一名兵士嗤笑:“胡姬的鼻子高得像太行,眼窝深得像黄河,哪里好看了?”
杨炎的眉头拧紧了。
“她缝的袄子,不知到时穿在谁的身上。万一正巧是我,岂不是美极了!或者,缝的若是绵裤,那就更……”先前的那名兵士说到最后,嘿嘿笑了起来。
“我才应征的年月,听老兵说过,几十年前,有宫人缝冬衣的时候在袍里夹了一首诗,写了好些话,据说情意深得很哩!冬衣送到边关,驻军见了,就报与主帅,主帅又报与圣人。圣人寻出了那名宫人,将宫人嫁给了那……”
“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念到这两字时,杨炎重重一顿,“更着绵。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他缓缓诵毕宫人所作的这首诗,嗓音比平日更沉更冷。但他在军中时向来不是什么温煦和蔼的儒者君子。故而两名兵士一无所觉,齐齐赞道:“杨郎什么都懂!”
他轻哼,没理他们的赞颂:“张丰儿,任大恩。”
“……在。”二人无端打了个寒颤。杨炎微笑着从他们面前踱过,依次拍了拍二人的肩膀:“我看你们近来精神很足。就要入九月了,修缮城墙、加固城防的时节也到了,明日你们去长平关那边运送砖石,过两旬再回来。”
两名兵士的脸色垮了下来。搬砖修城哪里有他们如今的差事轻省?但他们不能抗命,且一向知道修城时的饮食比营里的饭食要好,于是垂首应了。杨炎又阴恻恻道:“冬衣已有制好的了。你们去之前,记得将冬衣领了。”
——绝不能让她缝军衣了。
他只有一块她缝得歪歪扭扭的帕子。他们却能穿她缝的袄子!甚或绵裤!
夕食时分,在杨炎踏入宅中的那一刻,他确乎是这样想的。
狸奴坐在院内,在夕阳下低头缝衣。厨舍的方向一片安详,她显然没有烹煮饭食。
“我缝了一小半了。”她兴高采烈,将手中的物事递给他,仰着脸等待他的褒赞。
那确是一件绵裤,缝缏细密工整,远不像她旧日的针工。她竟敢给旁的男子缝制绵裤!还缝得这么好!杨炎毫无道理地生起气来,忽而瞥见她突兀收手的动作。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咳……咳咳!这不是……不是君子所为。”她抽不回手,梗着脖子道。
那双又白又细的手上伤痕密布,指腹红肿得不像话。他是不打算再让她缝衣了,而且他此际俨然有了一条更合宜的、说得出口的理由。但他并不高兴。
“针脚稍不工整,我便拆了重缝,才成就这么齐整的样子。你不赞扬我吗?况且,况且我的手又不美。从小拉弓控缰,都是趼胝……既不是什么十分丰腴美丽的手,刺上几回,也无……”
他这回当真生气了。
“再说,再说世间的女子,不是要有‘德容言功’四件吗?缝衣这种事,别的女子都会。”
“你要与别的女子一样吗?别的女子可不做千里驱驰的事,也做不到,你如何又做?”
“五百里。”她小声纠正。
“何六,你是不是觉得,这世上一个在意你的人也没有?你穿纸衣也不肯说冷,连夜奔波五百里,却连饭也不吃,你是不是……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怎样活着都可以?”她永远若无其事的神态将杨炎气得语无伦次。妒忌、疼惜、恼恨搅作一处,他咬着牙攥紧她的手腕:“你说你的手不好看,我说好看!好看极了!以后你的手是我的!给我好生爱惜!”
“……痛。”她嗫嚅道,半真半假。他才想起她肩膀有旧伤,连忙放开了手:“对不住,我……”
狸奴仿佛发觉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我的手是你的,那我的身……”
在她说完后半句之前,杨炎捂住了她的嘴。她的唇在他手底轻颤,大眼睛里满是不服气的意思,眼似星初转、眉如月欲消。手心微痒,逐渐泛开一种柔而腻的酥麻。可他不敢松手。他实在怕了这小娘子了,不能不封她的口。不过,那一日,他用的不是手,而是……他脸颊发热,咳了一声,将那件绵裤收起。
“好罢,我不缝了。”狸奴虽然不舍,也只能应了,“那我……那我去跟着城里的妇人们一同酿酢?作菹?”
“作菹?你的手才教针刺成这副模样,又要浸在盐水里?”他又想发火。
“那就酿酢?”
杨炎思索半日,才道:“你当真想做事,便去酿酢罢。但也不能碰水!”
杨判官以为,他这回的决策算得上慎重了。
?
第72章 (72)至德元载八月二十八日至三十日 (上)
但,纵使他熟知庶务,士族子弟终归是士族子弟。在军幕中料理自己的衣食起居,不过是为了仕宦生涯而忍一时之苦。使奴唤婢、食不厌精,哪怕隐居山中,也要有一二家僮来扫掉院里的落花——这才是他们所习惯的日子。简而言之,杨炎当然从未亲手酿过酢。他也没有特别留意过这件事,只约略知道,将麦?、水和饭等物放入瓮中,过些日子,酢就酿成了。况且,狸奴是与那些民妇们一同做事,每一步都会有人指引,她气力大,帮着担一担水,抱几只瓮,想来没什么凶险的地方。
所以,当他在官署里听见小吏的禀报时,颇有些错愕:“刀?”
“是。”小吏解释道,“那些妇人酿的酢是供给军营的,论理我们该借罢?但刀毕竟是兵器,请杨郎决断。”
杨炎皱起眉:“酿酢……要用刀?”
小吏这才明白他为何迟疑,不由笑了:“杨郎大概不晓得,酿酢是要用刀。某小时候在家里帮母亲酿过,一斗麦?,三斗水,三斗粟米熟饭,放进瓮里……”
“然后呢?”
“麦?不能扬,水不能乱搅,直到放得冷了,用绵蒙住瓮口,再将一把出鞘的刀横搁在瓮上。那个来取刀的小娘子说,这回酿二十瓮,就要二十把刀。过一个月,酢熟了之后,还用这二十把刀,再酿一回。”小吏说得很清楚。
二十柄刀委实不少,杨炎沉吟:“叫那女郎进来。”
……来的竟然是她。她又在卖弄气力了。
“怎么只来了你一个人?”他坐在几案后,睨着堂下那位“民妇”,语气随意。
“回——”
旁边的小吏轻声道:“杨判官。”
“回杨判官……”狸奴垂首敛眉,俨然一个没见过世面也没见过官长的乡野女郎,“奴一个人也够了。怀里抱几柄,背上背几柄,两手各提几柄……”
你当这是买肉和菜过新年么?杨炎想问,但又忍住了。他揉了揉眉心,对那小吏道:“你带两个人,取二十柄刀来,给她送过去。”
小吏领命而去,堂中只剩下他们二人。他们望着彼此,都没说话。外头断续传来“沙沙”的声响,是官署的庶仆在洒扫院子。过了好一会,杨炎才压着嗓子道:“我是不是该说,你拿刀……好歹比拿针更让我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