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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83)

  他欲言又止,记挂着适才那句“从小与男子一处骑射”的话头,忍不住问道:“我在上党的事,是薛四郎说与你的?”

  “是。”狸奴仰头,一口将盏中酒汁饮尽。她没追问,杨炎越发尴尬,犹豫了数息才道:“我也是从他那里得知你在洛阳的。我……”

  “不要说了。”狸奴止住他的话。她又喝了两口酒,仔细望着他的脸:“你操心的事更多,我的事更少,那么我便来寻你。这没什么要紧。幽州军镇,还有内附大唐的那些部落里,那么多女郎长在马背上,从来不将‘千里驱驰’当作十分了不得的事。我若是怪你,就不会来寻你。”

  杨炎又想抱住她了;就仿佛,唯有将她揽进怀里,与他融作一体,他才有一点勇气面对这种他无法相报的深情。他平生自视极高,此刻却不禁轻鄙自身。就连眼中涌出的泪水,都只让他觉出自己的卑琐。他确实抱住了她。他的热泪滴在她的后颈上,激得她微微颤栗了一下。

  实则,狸奴也逐渐感到手足无措了。她不善于应对任何细腻的情致。她从他怀中挣脱出来,生硬地将酒盏递给他:“喝酒,喝酒。《游仙窟》里,张文成和十娘又赌酒,又‘赌宿’。张文成说,十娘输了,就要陪他睡一夜,若他输了,就陪十娘睡一夜。他这番言语很有趣,不如我们也借酒赌宿,你输了就陪——”

  “……你不是说你只读了后半卷么?这分明是前半卷里的!”杨炎断喝。他忽然发觉,携酒回家,是他今日最大的错事。她的脸颊为酒气所熏,转成柔嫩的绯红,艳色逼人。这样美的人,竟说着这样浑的话。

  狸奴暗自松了一口气:“我读书用心,师长未曾要我读的,我也读了。这不是好事?”

  “……‘师长’。”

  “她们指点我去读书,就是我的师长。你们既然轻视妓女,认为她们不堪做别人的师长,那怎么又要与她们宿在一张榻上?”

  “……我没有……我是说,我……你……”

  狸奴笑嘻嘻望着他急于自辩的神态,却猛然打了个寒噤。她才忆起,她是如何知道他眠宿妓馆之事的。那个告知她此事的人,已埋在地下了。她裹紧了衣衫,舔着嘴唇,言语越来越放肆:“你看,你肯与她们同榻睡觉,却不肯与我同睡。可见,我身为弟子,确是远远不及师长。”

  “罢了罢了。你在长安的时候也没这么……洛阳将人都教坏了!不对,张鷟是河北人。是你们河北人写的文章将你教坏了!”

  “哪里坏了?你记得赌宿是前半卷里的,可见你不仅读过,读时也用了心。你既用心读了,难道能说不好!”

  “以后不许再提《游仙窟》。”杨炎气急,一时口不择言,“再提一句,当心挨打!”

  “你打得过我?”狸奴翻个白眼,又拿起酒盏来喝。

  他很想抓着她的衣领,像拎一个男子一样,将她拎起来,扔到门外。但那衫子于她而言实在太大,她的腰带显然也没有束紧,领口压得极低。稍一使力,只怕……他无可奈何,重申道:“总之,不许再背《游仙窟》。张鷟虽然才高,但这一篇写的尽是男女艳情,委实卑下不堪!”

  “那你读过张鷟别的篇什?”狸奴瞪大了眼睛,“手里有吗?借我抄录一遍。”

  “《龙筋凤髓判》我自是读过的!那部书收的判词,皆是张鷟自己拟的,问目用的多是武后、中宗皇帝时的史事,判词关涉三省六部、御史台少府监诸多官署。吏部关试选官时,往往参阅此书,评判选人所作的判策。”

  狸奴恍然而悟,拊掌道:“张鷟真是不世的奇才!又有文采,又精通律例,能写《游仙窟》,也能写判策,还是我们河北人!可惜我生得太晚,不然定要见……”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更有文采,更会写判词。”杨炎负气道,又觉失言,连忙遮掩着将酒盏收起。他理了理衣袍,预备出门:“你早点睡觉。”

  “那你也作一篇《游仙窟》,我来做十娘。”她追上来,从后面抱住他,胸口贴紧他的后背。

  他的身体僵住了。脏腑间燃起一团火,而他分不清那是怒火还是欲念。他深深吸气,转过身,亲上了那两片嫩红的嘴唇。她惊愕,喜悦,迎合,追索。直到最后,她浅浅地推拒起来,杨炎才放开了她:“以后不要再说你多么懂得男人。”

  三分刻意威慑,七分色厉内荏。他威慑她,亦威慑自己:“女郎家不要说不该说的言语。做一个君子,不是易事。”说到此处,他已浑然忘了,他三十年来从未有志于做一个“君子”。

  “我……”她舔了舔嘴唇,又因轻微的痛楚而瑟缩。烛光里,她的唇和眼睛一样,泛着盈盈的水泽。

  杨炎闭了闭眼又睁开。他简直没法看她舔舐嘴唇的神态。她当真全不懂得男人。

  “杨郎。”她眼里水泽更盛。大颗的晶莹,一滴一滴地掉下来。她哽着声音说:“我怕。我怕你问我哥舒将军的事,怕你问起颜杲卿太守,问我洛阳的光景,问我来日的打算。纵使你不问,我也怕。我没有主意。我只好……只好一直说这些话。我以为,我要是将你拉到榻上,我们……我们就不必想这些事了。”

  他静了片刻,低下头,和她额头相抵:“今夜不必想。明日也不必想。也不必……如此。”

  第71章 (71)至德元载八月二十五日至二十六日

  “你又烹了什么?!”

  杨炎还没进院,就已嗅到了焦糊的味道。饶是他辗转军幕数载从不畏怯,此时也难以压住既惊且惧的心情。他颤着手推开厨舍的门,一如昨日。

  昨日狸奴在家闲极,煮了肉羹——她说那是肉羹——最终她将瓦罐端出来的时候,杨炎望着凝在罐底的那几块颜色可疑、气味更可疑的饼子,心中下了决断:哪怕儒家道家佛家都说浪费吃食实为大罪,他也得犯下这桩罪过。而且,他暗自相信,宣父、老子、佛祖都必定乐于谅解。

  “不是烹,是煎的。”狸奴在一室黑烟里高声答道。

  杨炎只好将门开得更大。所幸时人重视厨舍,厨舍往往比正堂还要开阔,这座小院亦是如此。若是厨舍再狭小一些,他真怕她将自己生生呛死了。

  这两日的中午,他都设法在烦剧细务之中抽身出来,回家看一看她。然而每一次回来,他总是……后悔有之,庆幸亦有之。回来了,就要直面这些“吃食”,是故后悔;回来了,得以及时阻止她烹煮更为凶险的菜肴,是故庆幸。他遥遥瞟了一眼,实在不知那盘里的乌黑一团曾是什么食材。

  “这是浊漳水中的鱼,他们说很鲜美。但是我又没有煎好。”狸奴抹了一把她几乎同样漆黑的脸。

  那鱼死得委实冤枉。杨炎瞧着她那似乎因为熏得黑了而显得越发沮丧的小脸,到底不忍心公然认同,另择了一个因由,替她开脱:“不煎也罢。你那日不是说你怕教人发觉?幸得这左右两座宅子都是空的,无人居住。否则他们望见浓烟,定要过来问的。”

  “……哦……”狸奴垂下了头。

  杨炎有些难以名状的惭愧,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只摸得满手油烟:“你在家无事可做,不如去山里走马?”转瞬又自己摇头。如今山里也不太平,常有小队的官军或叛军出没,薛嵩正是这样为他们所获:“不成。你就在城里……”

  狸奴意兴索然,山里也罢,城里也罢,又不能与他一起:“你近来在做什么?”

  “我么?除了征粮,也要配给军中的冬衣。”说及此事,杨炎深觉庆幸。每年军中要发给春衣与冬衣,所耗钱帛甚巨。朝廷用度最大的三件事,一为军食,二为军衣,第三才是内外官员的月俸及诸色资课。他们的粮食仍有不足,尚待筹措,但冬衣好歹能够按时供给。作袄子和复绔的布匹都已送到,只要分给乡里民妇,及时缝制即可。

  “我也来缝冬衣罢。”狸奴道。

  杨炎一怔,就听她续道:“我拿回家来缝,免得与那些我不识得的妇人在一处,还要陪她们闲谈,说些没用的话。”

  狸奴想帮他做事,哪怕只是缝一件袄子。但她又不愿窥测他们军食军衣的虚实,是以找了个由头,说要独自在家缝制。

  而至于杨炎的迟疑……

  狸奴千里——她说五百里——驱驰来寻他,他不仅不能时时相陪,竟然还让她为他做事?且她与河北叛军血脉相连,要她为官军缝衣,她心中也未见得好过。最要紧的是,她不该是一副如此解事的模样。除日在雍县的酒肆里,他已经见过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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