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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82)

  这一日他向晚时才回到营中,甫入辕门,便有两名兵士上前,拱手行礼:“杨判官,某等在上回擒到那个薛四郎的谷口,又擒得一名胡儿,将他带了回来,依旧缚在树上,由杨判官处置。”“那胡儿半点不抵抗,见着我们,便由我们擒了,倒也不像叛军的人。”另一名兵士道。

  说到薛嵩,杨炎微微蹙眉,抬手揉了揉额头。史思明攻克九门,杀了数千人的消息,他们都听说了。而薛嵩正是史思明的部下。杨炎实不清楚,自己当日设法为他留了一隙生机,致使主帅将他放走,究竟是对是错:“将他带到我帐中罢,不要解了缚索。”

  他在河边洗了脸,与士卒们共坐,吃粟米饭。这大半年来,兵士们见杨炎虽是文士,却能和他们一样忍耐这简薄清苦的行伍生涯,也便真心亲近他。有人见他吃得太少,取笑道:“杨郎这些日子难道还不够累么?竟连一碗饭也吃不下。”

  杨炎苦笑了一声,放下筷子,望了一眼山间金红色的夕阳:“我胃肠有些旧疾。”

  “你们这种贵人,在家的时候吃的都是稻米罢?吃那样精细的饭食,怎么也能生病?又不像某等田舍汉,从小什么都吃。”一个军士随口道。他的同袍推了他一下:“杨判官从前在河西。那时河西战事多,忙碌起来误了饮食,不也是寻常事么?”

  杨炎又笑了笑。他在河西时,委实没生过病。父亲自来喜爱道术,他耳濡目染,重视养生之法,虽在军幕,也尽量及时饮食。“旧疾”二字只是搪塞,他这病是今年才得上的。正月初一,她一个人走了,他在开元寺的卢舍那佛堂里画了数日的壁画,不眠不休,几乎废了饮食。那以后,他的胃肠就不大好了。

  或许,是年纪大了,身体自然不及旧日——在河水边揩齿的时候,他忽然这样想。他无声地再次苦笑,收起牙粉,又交代了几件事,才回到自己帐中。

  太阳已经落下了,帐中亦是一片昏黑。他手持灯炬进了帐幕,并未去看余光里那个跪坐在帐角的人影,而是径直走到案前,将灯台放下:“你是哪里来的?有甚事从谷口过?”

  那人仿佛不知如何回答,静了数息,才长长吸了口气。杨炎似有所觉,猝然转身。

  “我饿了。”那人低声道。

  杨炎瞪视着对面那个作男子打扮的人,用力咽了口唾沫。昏黄的灯光里,那双湛蓝的眸子转成了一种暖而柔的黄绿色。

  那眸子的颜色,忽而令他想起那些年凉州楼头的琵琶声。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高高的月下,那乐声原本如月色一般清越冷冽。但隔着岁月回想的时候,那琵琶声也便蒙了一层温暖的颜色,像是四处奔走的逆旅浮生中的一个归处,一个比故乡更真实的归处。

  “连饭也不给我吃么?”她眨着眼,不习惯幕中骤然亮起的灯炬。

  杨炎死死抱住她。

  “你怎么来了。”他哽咽道。

  这句话并非询问。他不过是全然无法设想此刻的情景。帐外遥遥传来马嘶声和秋风拂动军帐的声音,于是他又疑心这是一场梦境。中夜惊觉,征鸿远去、流阴暗攒的时分,这场梦境就要醒了。他将脸埋在她的颈侧,她的发丝触着他的肌肤。这似乎确是她的气息。不待她回答,他又说了一遍:“你怎么来了。”

  “我想生你的孩子。”她望着他说,“不过,我也想吃饭。”

  杨炎的呼吸一滞。听到后一句时,他无意间憋住的那口气,越发吐也不是,收也不是。

  “我走了这么远来找你,就算没有敦煌八子柰、青门五色瓜,也总得给我一碗粟米饭。没有粟米的话,蒸饼也成。别误会,我可没有窥探你们粮草的意思。”狸奴嘀嘀咕咕。

  杨炎出了帐幕,去寻食物:“那胡儿是我旧日相识,从安阳过来寻我的。我向他问些河北军情。”粟米饭没有了,他能拿来的只有两个蒸饼,几块肉脯。她就着凉水吃蒸饼,噎得伸脖子。

  “真是……对不住。委屈你了。军中清苦,明日我们就回上党。”他看着她吃蒸饼的样子,竟然也饿了。

  “我又不是不晓得军中是什么样子。”

  “你方才说……”杨炎顿了顿,耳后发热。一个女郎,怎么能说出那种言语?

  “什么?”她来回抚弄胸口,总算把蒸饼咽下去了。

  杨炎没法重复“生孩子”的话头,惶惶道:“你都学了些什么话——”

  “哦,你说的是‘敦煌八子柰、青门五色瓜’?那是《游仙窟》里读来的。”狸奴舔掉手指上的蒸饼碎屑,不以为意地向后仰了仰,舒展身体,露出三分倦意。

  “游……”杨炎再度滞住。

  “我去妓馆里问那些妇人,要给男人生孩子,都要做哪些事。她们不理我,后来厌烦了,就掷给我半卷《游仙窟》,叫我抄了回家读。”

  杨炎仰头看着支撑帐顶的木柱:“半卷。”

  “是啊,她们说只读后半卷就够了。我记得,书里的十娘将那位少府引到卧处。然后是什么‘两人对坐,夜深情急’,又是什么‘脱靴履,叠袍衣,搁幞头,挂腰带’……”她万分得意,坐在地上左右乱晃,竭力炫示自己的记性。

  “你给我住口。”他忍无可忍,想捂住她的嘴,“你为什么要读《游仙窟》,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去妓馆——”

  “听说你去了,我也去瞧一瞧。”狸奴坦然道。

  “我?我,不是,我……”

  她吹灭灯炬,扑进他的怀里:“这是不是‘婉转入怀’?”

  他此时的景况,比筹措军粮还要窘迫一百倍。她的呼吸声在他的耳边。她的手隔着衣袍触及他的胸口,他的心跳急如擂鼓。“这就是‘腹里癫狂,心中沸乱’吗?”她兀自背诵着,而他只觉得他成了她手底下的蜂蚁。她俨然一名顽劣孩童,即使大半年没见,竟也没有丝毫长进,甚或比从前更加顽劣。她一时兴起,就只管信手拨弄,浑然不知他的性命都已系在她的手里了。

  他咬着牙,推开她,艰难起身:“今夜你在这里睡。”然后他出了军帐,头也不回。

  再不走的话,他……

  他简直已在庆幸,他回帐之前揩过齿了。

  第70章 (70)至德元载八月二十三日 (这章纯粹谈恋爱看不看都行(*`ェ′*))

  第二日,狸奴一大早就随着杨炎回了县城。

  上党郡便是潞州。上皇旧年为临淄王时,一度被贬出京,做的就是潞州别驾。州治所在的上党县城里,还有他的故宅,号曰启圣宫。这大半年来,安禄山致力于攻打京城安稳河北,主力仍在太行山的另一面,未曾真正分出精兵攻打上党。比起两京和太原,这里的日子反而更安稳。上党一郡有三十余万口人,治所所在的县城亦为望县,户数有近万之多。户口既殷,一个人设法隐匿于此,其实也不算难事。她没有游玩的意思,随他到了住处,就倒在榻上睡了过去。

  杨炎回家时,天已尽黑了。初升的月照进窗内,照亮半间卧室。狸奴听得门响,立时坐了起来。月光所不及的半室墨色里,她的头发披散着,露出白皙的脸庞和同样白皙的肩膀。

  “穿上衫子!”杨炎退了两步,转过身。

  她仅有一身衫裙,连日奔波,风尘满衣,今早已换了下去,只好借他的衫子来穿:“我穿上了。”

  杨炎燃起了灯,见她裹在他宽大的衣衫里,锁骨纤细,神仪妩媚。他仍然有些不知所措,但觉得她现下的模样至少胜过方才,于是找话道:“你睡了一整日么?”

  “也不是。下午我趁着周遭没人,出门买了两个蒸饼。我扮了男子模样,旁人也没瞧见我出入,你不必担忧。”

  “没担心。”时当战乱,陌生的面孔难免惹人注目。但河东原有不少胡人内附,且杨炎手中有广平王妃所赠的那份大礼,是以他当真并不过分忧虑狸奴的身份为人所觉。“你千里驱驰,寻到我这里,我若是还畏首畏尾,就……”

  “洛阳到上党至多五百里。”狸奴摆手。

  “……你扮男子倒很像。”将男子惫懒的情状也学来了。

  她耸了耸肩:“我从小与男子一处骑射,一处玩耍,很清楚男子什么模样,什么心思。”

  杨炎对此嗤之以鼻。他将一个革囊和两只酒盏放在案上:“河东的葡萄酒很好,来尝一尝。”

  “不错。”狸奴搓着手,自己先斟了一盏,又给他斟满。

  杨炎放下窗扇。这个院落很小,是他在上党县城暂时栖身的所在。窗外的庭中有一棵槐树,秋风起处,渐枯的树叶便渐次在冰冷的月光里飘落。而窗扇的这一侧,烛火跳动,她一手托腮,一手持杯,眼波流荡,笑颜明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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