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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81)

  他是幽州最勇猛的武士,天生神力。斧刃风声锐利,五起五落,竟没丝毫停顿。安禄山的第二口酒刚刚咽下,乐工的身躯已依照他的命令,断作完美的六截。大约是受斧风所激,几片微黄的槐叶悠悠飘落,覆在雷海青的脸上与无头的躯干上。

  张忠志掷下染血的斧头,不再看雷海青的尸首,转身回到席间,向安禄山施了一礼。他的白色锦袍上星星点点,俱是鲜血,他的面容则沉静无比。

  “这一盏给为辅喝。”安禄山笑了,将案上的银盏递给李猪儿。张忠志从李猪儿手里接过酒盏,一饮而尽。他喝得太急,酒浆洒了几滴出来,滴在他的袍角上,混着鲜血,一点点滑落下去,坠入泥土。

  诸将各自怔了半晌,方才有人拊掌赞道:“将军好气力!好手段!”

  军中勇士尽多,运斤成风的气力虽云罕见,却也并非全然不可企及。但如此当机立断的胆魄,无从相救便亲手诛杀的心志,座中竟无一人自认能及。阿史那承庆的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许久,他一叉手,肃然道:“张将军真是英雄丈夫。”

  张忠志浅浅点头,退到狸奴身侧拉了她一把,才回到自己的座位。

  死了一个雷海青,席间的乐声终于再度响起。何万年睨着狸奴,正要责骂,坐在他身边的妇人扯了扯他的衣袖,哀恳道:“不要生气……”她手里的汗,浸湿了他的袖缘。何万年悻悻甩开她的手,便听得池边的树林里一阵躁动,转头望去,才放下的心重又提起。

  “大象!有大象!”

  “是舞象……和舞犀!”

  话音未落,几块大石裹着惊雷般的风声砸到席间。当即击倒了好几张食案,酒汁和菜肴洒了一地。有一名将领闪避不及,石块擦过他的左臂,带下一大块皮肉。另有一块飞石从安禄山的面前掠过,重重砸在他身侧,距他所坐的裀褥不过一尺。

  乐伎们和女眷们同声尖叫。诸将纷纷起身,有人拔刀,有人夺过了宫中卫士的弓,搭箭对准正向他们疾冲而来的几头大象。狸奴拉过母亲,将妇人护在自己身后,觑着舞象的方向,一边后退一边躲避。

  舞象身躯巨大,步子沉重,行进时却也不慢。它们受过训练,懂得绕开食案和树木,直奔安禄山的坐席。居中的那头大象上坐着一人,那人穿着粗布衣裙,身子挺得笔直。

  狸奴险些惊呼出声,却又生生忍住了。她不是叫人将契苾姊姊关起来了吗?她竟设法逃了出来!?

  没有余暇去想这些了。狸奴拽着母亲躲到一棵树后,避开空中往来不绝的箭矢。那些箭矢形成一片浓密的乌云,契苾便在那片乌云下驱遣舞象。有几名将领手执火把,不停挥动,大象受了惊吓,步子一乱,阿史那承庆和安庆绪便率先冲了过去,将长刀刺入一头大象的腹部。宫中不能骑马,诸将的坐骑皆不在身边,他们失了马上作战的灵活,却不慌乱,逐渐结成了一道刀斧之网,遏制住大象的攻势。契苾中了数箭,但那几箭不在要害,她仍旧吹着哨子,哨子的声音仍旧犀利。安禄山倚着一柄长刀立在池边,冷眼看了片刻,收起刀,取过一支羽箭和一把雕弓,搭箭在弦。狸奴遥遥望见,脱口叫道:“将军!”

  那一支箭离弦而出。它挟着射者征战边朔二十余载的雄威。贯穿了那片云层,也贯穿了契苾的身体。她向后一仰,从象背上摔了下来。

  驯象之人既已不支,舞象便成了一盘散沙。一刻钟之内,它们先后倒下。在浓烈的血腥气味里,安禄山扬声道:“何六。”

  任谁都听得出,他动了真怒。

  张忠志望了望狸奴,又要出头说话,狸奴止住了他。她踏着一地狼藉,行到安禄山面前,屈膝跪下,仰着脸道:“陛下知道吗?是契苾娘子冒死收殓了大郎君的遗骨。”安禄山猛然捏紧了那张雕弓。狸奴又道:“那一夜我在终南山里捡拾父亲和大郎君的骨殖。天将亮的时候,我又冷又饿,躲在林子里小睡。我再醒过来时,就远远看见,契苾娘子带着一只陶瓮来了。我不敢相认,就……”

  一阵“喀喀”的咳声打断了狸奴的话。契苾卧在地上,尚未气绝,断续咳嗽着,嘴角淌出带血的唾沫。狸奴与她对视了数息,契苾黑白分明的双眼之中,唯有责备的意思。

  那是她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眼神。

  狸奴收回视线,伏在地上,抱着安禄山的双脚,身姿极尽卑微,声气极尽哀切:“陛下,请将契苾姊姊的尸身葬了罢。”安庆绪听狸奴提到死去的长兄安庆宗,跟着“扑通”跪倒。段皇后惊魂未定,紧紧搂着幼子安庆恩,尖声斥责道:“你说的什么话!这女子竟敢行刺,死了也该鞭尸一百,割了首级挂在城门上!”

  “契苾姊姊着意为大郎君备了白色的陶瓮,连我们胡人的习俗也想到了……陛下当日伤心大郎君惨死,杀了陈留郡数千人。今日又何必吝惜一抔黄土,赐予收殓大郎君骨殖的人?”狸奴轻声道。

  “何六你住嘴!”何万年气急败坏,张口大骂,“你平日在禁苑,与这些人厮混,已是万死的大罪。你竟还敢为了他们逼迫陛下!”

  他的神情过于狰狞,以至于狸奴居然在如此重压之下,想清了一件事。

  “……是你。是叔父你……”

  向陛下告发她的人,是她的这位叔父!

  他不得陛下信重,近来也见不到陛下,内心不安。而她为了寻找哥舒翰、契苾等人,常去禁苑检看长安那边送来的唐廷官员、乐工,形迹可疑,且又不肯听话嫁给张忠志,她这位叔父大概越发不放心,索性向陛下告发她。陛下稍稍一问突斤或能振英,自然就能得知她与哥舒翰属官交游的事。李猪儿做的那个手势,原来比的是“五”——何万年是何千年之弟,正是行五。

  “何将军不必在陛下面前大声呼喝。”张忠志咬着牙,语带威胁。他擦了把汗,叩首道:“何六娘性子执拗,陛下晓得的。陛下容臣与她好生分说一番,稍后带她来与陛下请罪。”见安禄山不置可否,他便半拖半抱,将她带走了。

  狸奴经过母亲安氏身边时,妇人颤着手,抽了她一个耳光。狸奴抖了一下,却没作声,随着张忠志离去。

  他将她送回了尚善坊的那所宅子,吩咐侍女们为她擦脸梳头,又叫人煮了热汤喂她喝。做完这些事之后,他遣开侍女,正容道:“以后你不可这般行事。”

  “不再‘这般’行事,那么该是哪般?”狸奴洗濯后的脸庞白得出奇,有一种近于柔婉的颓废。这是张忠志从未在她的脸上见过的情态。她皎白的面孔与他犹带血迹和尘灰的英俊脸庞隔着三尺,静默相对。

  “像你那般行事吗?”她又道。

  “我——我何尝想。”张忠志一掌拍在几案上,案上那枚松心墨锭滚落在地。他的声音似恸哭,似悲歌,又似怒吼:“何六!河北不是长安!你明白么?我——我那样做的时候,我就知道,长安……我们回不去了!我们这个大燕朝廷,从上到下都是河北的武人,我们就是如此行事,如此服人,如此杀人的!今日肢解了雷兄,以后又要肢解别的人!那我们不回长安也罢!”

  “我刺死袁履谦和颜杲卿的那一日,隐约也这样想过。我懂的。”狸奴抓住他的右手,轻轻抚了抚他手掌拍击几案而发红的地方。她的动作并无什么情欲的意味,只是温柔,只是抚慰。张忠志摇着头,嗓音益发沙哑:“何六,你知道我为何想要你吗?”

  狸奴没有答话。

  “你是幽州的女郎,你会用弓刀,你无处不像河北的人,但你的肝肠偏偏又不像!”他的话里几乎蕴了怒气,“你母亲看似柔弱,实则也比你更像一个河北人。一个河北的女郎,怎么能像你这样,又愚勇又好心,还活到了今日!以你的性子,早晚教人吞掉。我也想吞掉你!你不够狠心,河北的人要欺侮你。你又不够听话,长安的人要害你。你这么美,倘若你终究要受人欺侮,那我宁可将你拢在手心里,自己欺侮你!”

  “我记得的。我是河北人。这件事,我一直记得。”狸奴放开了他的手,惨淡地笑起来。

  “我也是。”张忠志倦然道。

  “谢谢为辅兄。我想出门走马。”

  第69章 (69)至德元载八月二十二日(这回见面了不要催了!)

  杨炎从灵武回到上党没两日,就得了程千里之命,要去募粮。上党的守军不及井陉关的多,自是更不及太原、灵武,却也有数千兵马,募粮远非易事。但杨炎数年来留心于财赋、度支,并不以此为苦,反而有意借机熟悉租税征收之事——如果军中没有征粮不足便要受罚的军法,他甚至可以算得上十分乐意。程千里近日回了上党县城,杨炎则往返于县城与大营之间,细务格外繁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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