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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80)

  “唔……”狸奴应了一声,旋即从案前站了起来。

  一名侍女手持玉梳,正在替狸奴梳头。孰料她忽然起身,侍女收手不及,梳齿直划过狸奴的太阳穴和右颊,留了一道长长的红痕。侍女惊得丢掉玉梳,连声告罪:“六娘子,奴家该死!”

  狸奴握紧了拳。上党!她竟忘了,上党!

  就如哥舒翰讲过的那样,常山有李光弼,颍川有来瑱,南阳有鲁炅,东平有李祗。她设法托人逐一问过了,但是上党有程千里!她竟忘了!

  一时她不知该诧异为何薛嵩知道杨炎在上党,还是该生气自己没有及早懂得薛嵩的言外之意。他们的书信是随着军书一起送的,多半要受检视,薛嵩无法直说,而是婉言暗示,实在是可以想见的事。

  ……他在上党啊。

  “无妨,是我的过失。”她强自按下那一种奔涌的情感。

  她甚至想过他是否回了河西——他从前供职的地方——或者去了新帝朝廷所在的灵武。又或者,他仍在家乡,在他的父亲身边。那么她是无计可施的。可他其实就在几百里外的上党。就在几百里外!

  “六娘子不要咬嘴唇……已经施了口脂……”侍女觑着她的脸色,劝说道。

  她松开咬着嘴唇的牙齿,眼中的泪水扑簌簌落了下来。

  待得侍女为她理罢妆容,用脂粉掩好哭过的痕迹和颊边的伤处,已是大半个时辰之后了。她换了衣裙,出门上马,过了洛水,到了宫城旁边的禁苑。

  将契苾关起来之后,她没再来过这里。但前几个月她常来,从宫人们的口中听到了不少故事。苑中有一池,是隋朝时筑成的。穿洛阳城而过的洛水谷水在此交汇,工匠因势利导,筑就此池,唤作积翠池。积翠池方圆数里,池中有山,分别名为蓬莱、瀛洲、方丈,山上宫殿台阁,诸景皆备。大唐立国以来,东都禁苑数经修葺,积翠池亦改名凝碧池。今日的宴席,便设在这池上。

  “何六怎么才来?”安禄山坐在上首,瞥见她匆匆入座,不由笑问。

  “昨夜没睡好,脸色黯淡极了。我怕在陛下面前失礼,施了好多妆粉,花了半日的功夫,故此来迟了。”她的姿态又娇俏又爽朗,裙裾朱红,肌肤雪白,映着浅碧的池水,引得一众武将注目。她用她惯常赢得安禄山信任的那种语气回答着。但她自己实则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几百里的路程,以咄陆的脚力,全力驱驰,不过两日的光景。是罢?

  “你与陛下说话怎能如此随意。”妇人小声道。

  听见母亲的责备,狸奴才仿佛清醒了些。她在洛阳,她的阿娘也在这里。她不能明日就抛下阿娘,到杨炎的身边去。人尽夫也,母一而已……不是吗?

  她敷衍着,不住啜饮盏中的酒液,全不留心安禄山又讲了哪些事,案上又添了什么酒食,乐工们又奏了哪些曲子,张垍、达奚珣、陈希烈等降臣又如何尽力奉承,期许大燕的来日。于降臣们而言,大燕的来日,确乎比大唐的来日更紧要。但此时此刻,她不关心大燕,也不关心大唐。她只想站在他面前,细细将他的脸看上一刻钟,然后抱紧他。或者,让他抱紧她。她要亲他的脸颊和嘴唇。他的嘴唇薄,有人说这是寿命不永之相,可是她觉得他的嘴唇好看。也许人人都可以做丈夫,但决不是人人都生了一副让她渴盼与之狎昵的身躯,两片让她想亲吻的嘴唇。妓馆的女郎们说,要成就欢情,口唇相对就是第一件事。可他只亲过她的额头!

  狸奴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池上变故已生。

  一名乐工将他的螺钿紫檀琵琶高高举起,抡向池边的白石栏杆。他连砸数下,坚实的紫檀面板才显出裂痕,光彩流溢的螺钿捍拨随之粉碎。他似是终于满意了,双手一松,琵琶坠入池中,激起好大一片澜漪,水中的游鱼、水上的鸥鸟纷纷逃散。他又抄起拨弦所用的红牙拨搂拨子,在栏杆上一折,拨子便也断作两段。他的举动太快,又太出人意料,直到他将琵琶和拨子彻底毁去,才有人惊呼出声:“那乐工!你做什么!”

  “雷兄!”

  狸奴张大了嘴。

  那人四十来岁,须髯如戟,正是她初到长安时,就在广平王妃手下救了她性命的雷兄——雷海青!他竟在这里!雷海青听见了她的叫声,但他没有回头。他负手而立,身上的青袍在秋风里拂动:“逆贼,你当年也听过那三首《清平调》罢?你可听过那一句‘常得君王带笑看’?你可知,那一句为何是‘常得君王带笑看’,而不是‘常得公卿带笑看’,不是‘常得将军带笑看’?因为唯有如此盛世,如此尊贵,如此四十年太平天子,才能造就如此胜境!名花也罢,乐舞也罢,只有入了那位君王的眼,得他一笑,才算是不枉来过这世间!至于你,逆贼,不配听我的琵琶!”

  第68章 (68)至德元载八月十七日 (下)

  他说完这一番言语,池上顿成一片死寂。

  狸奴的双腿都软了。她以手撑地,勉强站起,大步向雷海青走去——然而张忠志比她更快。他伸手拉住了她,力道极大,她竟不能再向前一步。狸奴瞪着眼睛回望,张忠志低声道:“别说话!”

  他跪倒在地,向面色铁青的安禄山道:“陛下,乐工卑贱,懂得什么道理?陛下设宴的大好日子,这个乐工全无凭由,便说出这些悖逆的话,多半是受了旁人指使教唆。臣冒死,请陛下着人将他带下去,好生讯问!”

  张忠志的话,确比狸奴所能想到的更加周全。她跪在他身旁,屏着呼吸,静候安禄山的决断。

  “张大,你说错了,没人指使我。我当年在长安与你同游,听你奏奚琴,却没看出你竟是无父无君的逆贼种子!我当时就不该正眼瞧你!”雷海青比安禄山更早接了话。

  狸奴猛地一仰头,脏腑都缩紧了。张忠志吐了一口气,转开脸。

  “为辅素日治军严明,今日倒在不该心软的时候,生出了妇人心肠。”座中又有人发了话,话中颇含讥刺。说话的是突厥人阿史那承庆,他与史思明、张忠志、田乾真同为安禄山部下的猛将。但他是带着自己的部落兵投靠安禄山的,且年纪长于张、田二人,一向不大瞧得起他们。他起了身,拔出佩刀:“陛下,这样的人,杀了也就罢了,何必为他败了我们饮酒的兴致!”

  “何六你也有话要说吗?”安禄山手心向下,止住阿史那承庆的动作,口中缓缓问道。他语调平静,狸奴却骤然打了个寒噤。

  “我……”她才说了一个字,双眸对上安禄山的目光,就差点说不下去了。她那原本也不甚灵便的齿颚唇舌,像是冻住了。余光里,她瞥见母亲的双手在食案下方绞得死紧。

  “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只是这个乐工曾经救过我的命。我想求陛下,让他死得……”

  “何六娘不必替我恳求。”雷海青冷笑,“让安禄山来决断罢。毕竟,他左右不了人心向背,所能左右的,也就只有我的死法了。”

  狸奴几乎要哀求他别再说了。这一刻她才完全领悟,为什么当日在中桥上,他们割断了袁履谦的舌头。那是出于骇惧,而非出于愤怒。他们所骇惧的,不是那日的袁履谦,也不是今日的雷海青。她颤抖着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她其实已经没有可以说的话了。张忠志抓住了她的手臂,示意她不要出声。

  “为辅,何六,你们明白了么?你们的心意,于这位忠臣全无用处。”安禄山神色渐转平和,甚至笑了笑,抬手指向池边殿院门前的一棵槐树。那棵槐树既高且直,远近的人都能看得真切。他命令道:“将这位忠臣缚在那里,先断手足,再砍首级。”

  狸奴以头触地。她的热泪滴在秋日的土壤上,瞬间被吸得干干净净。她遽然想到,一个时辰前,她同样流泪痛哭,仅仅是为了一段情事、一名男子。此刻看来,那简直又奢侈,又残忍。

  可是她没有法子。雷海青大笑着,任两名兵卒反剪了他的双手,将他带到那棵槐树下。

  “为辅,以后不要对敌人心软了。”安禄山拿起酒盏,喝了一口。洛城的秋阳下,他手上的银指环熠熠发光。张忠志直视着那道光芒,沉声道:“是。陛下,臣愿亲手行刑。”

  狸奴霍然抬头,恰好捕捉到他眼角的一点泪光。

  张忠志提着利斧,疾步走到槐树下。他背对着众人,没人瞧见他的神情,也没人听见他是否说了什么话。众人只看得见雷海青似笑非笑,扫了张忠志一眼,继而转头向西。大唐朝廷的上皇李隆基,如今正在西南方的成都。成都亦是他雷家的故土。

  张忠志手起斧落。一斧断右臂,一斧断左臂。一斧断左腿,一斧断右腿。最后一斧也最省力,断的是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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