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俶和杨炎俱是一怔。李俶不觉蹙眉,旋即放缓了脸色:“怎地?”
“没什么大事。妾身记得杨判官善画,昨日在旁边的佛寺里见到前人画壁,想要请教一下。”崔妃道。
李俶欲言又止,到底没有同往,自去处分军务。杨炎纵然不解,也只能跟着崔妃出了衙署,进了不远处的一所佛寺。只这几步路,他的靴子就沾满了泥水,崔妃的鞋子也脏了,但她并不在意,步子不紧不慢。
灵武虽僻处北地,尚佛之风亦甚深重,后殿的壁画显系精心之作,颇有西域风味,许是远自西方而来的前朝画匠所作。崔妃停在一面摹写须摩提女焚香请佛的墙壁前,默默细看画中的花树和孔雀。直到外头又下起了雨,她才道:“我方才听见,杨郎自言尚未娶妇?”
“是。”
“那个姓何的胡人女郎……”雨声里,崔妃的话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杨炎猛然抬头,才要说什么,崔妃摇手道:“不要惊慌。我将旁人尽数遣开了,你说实话罢。”
“臣……”杨炎咬了咬牙,“臣久未见到何六娘了。”
“你没有将她留下?”崔妃瘦得没了旧日的模样,两只眼睛显得越发大了,直视着杨炎时,几乎有几分骇人。杨炎拿捏不准“留下”二字究竟何意,只得道:“国家动荡,臣……力不及于此。”
“……是么。”崔妃蓦然笑了,“真没意思。”
她后面四字说得轻,杨炎倒也听见了。他忽觉难堪,脱口道:“臣若不能以何氏为妻,便也不以旁人为妻。”
“那么,杨郎是要效乔补阙故事么?”
乔知之钟爱一名婢女,但婢女贱籍,不堪为妻,他不能娶她,便索性不娶妇。后来那名婢女为魏王武承嗣所夺,乔知之亦受诬构而身死。世人传说此事,多感于乔之深情,武之暴恶。杨炎却摇头道:“臣宁愿见到何氏嫁与他人为妻,也不愿让她做臣的妾。”
“为什么?”崔妃眯起眼睛。
杨炎转脸望着壁上的画,画里大迦旃延乘着白鹄赴宴,白鹄姿态刚健婀娜,美不胜收。“以她的心性……”他喉间微哽,“做了谁的妾,都要受欺侮的。”
“你宠爱她,她有所倚仗,不就够了么?”崔妃道。
杨炎仍旧摇头:“越是光明洁白的人,越易受制于名分。她的性子既光明,又宽宏,故此受了欺侮,也往往不以为意,甚或因为钟情于臣,而吞声忍受……臣不能那样自私。”
崔妃沉默了一会,从袖中掏出一个锦袋,递给杨炎:“不知她能否用上。”
“这是……”
“我叔父家的姻亲姓何,名弘靖,在世时是左武卫将军。早些年我帮过他们。”崔妃没有仔细解释前情,“何家虽然声名不显,但是何弘靖早年随上皇畋猎时救驾有功,何家又没什么不肖子弟,大约将来也不会有大事。只消何氏愿意,她可与何家合谱,故去的何弘靖做她的父亲,他长子何慎言就是她的长兄。到时,她随嫁的奁产,我来出一半——想来你不会挑拣她嫁奁薄厚。”
杨炎跪下,双手接过锦袋:“多谢王妃。”
“何氏形貌与汉人不同,不过你们不消忧心此事。何家虽然归汉已有数代,但先祖也是胡人。子孙复其先人之貌,本朝有过的……不是有‘白马活胡儿’的故事么?”崔妃隐隐有些累了,喘了口气。
“王妃厚恩,臣无以还报。”杨炎叩首。
崔妃说话多了,喘得厉害,连续咳了几声:“也……也算不得什么恩德。你们年少有情……可是,年少夫妻,也不见得就能长久恩爱。你们……”她摆了摆手,不再说了,转身走了出去。
“在书信里问这种话,总归太奇怪了。”狸奴把写了一半的纸从案上扯下来,自言自语,“我还是去问契苾姊姊罢。”
她不憎厌为辅兄。他们在长安相识,至今三年有余,她晓得他喜爱她。但是,倘若她不能嫁给杨郎,倘若她必定要嫁给一个河北的武将,那么……
她更想和薛四在一起。薛四明白她的心境,不会逼迫她。
而况,她不愿意以婚事为她对河北的忠诚作证。她爱河北,但那是因为那片山河与她血脉相连,肤发相亲。她不必剖白,不应剖白。
如今薛四的回信到了,他肯娶她,她就像有了一身甲衣,从容多了。过于从容了!她险些没忍住,要在信里问薛四,男子留宿妓家时的心绪是怎样的。
契苾姊姊告诉她,杨炎受他父亲之命,见了一位姓吕的女郎。但他……总之,他没有娶那位女郎,甚至……
“留宿妓家?借此自污?”她睁大了眼睛。
“你别生气。”契苾苦笑道,“男子常常如此。”
但狸奴当真没生气。她只是翻来覆去地思索,留宿妓家是不是一件使男子欢悦非常的事情?妓女会做些什么事使他们欢悦?有什么事是妓女会做,而她不会做的?但诚如圣人所云,思而不学则殆,她空想了一天,毫无所得,便去问她母亲,妇人自然叫她住嘴。她又去妓馆,妓馆的女子们将她赶了出来。
她有意问经常流连妓家的薛四,但又觉得将这种事写在纸上不大合宜。于是她一大早到了禁苑里,来寻契苾。
曙色初现的时分,契苾已在训练舞象了。那些舞象身躯庞大,却很温驯,也听她驱遣,跟着她的哨声和手势,时奔时住,又卷起鼻子做出各种姿态。狸奴远远站在林间,观看了小半刻钟,心里忽地一沉。看得越久,她越相信自己的猜度。
“契苾姊姊,你为什么要教舞象奔跑,教它们用鼻子扔石头?”狸奴分开树枝,缓缓走到契苾身后。“舞象不是只要行走和起舞就够了么……也要学这些么?”
契苾身形一滞,没有回头。狸奴瞥见,她乌黑的发髻上,凝着未干的露水。
“姊姊起得好早啊。”狸奴叹道。
几片泛黄的树叶刚刚落下,又为初秋的晨风所挟,翻卷着飘走了,只在地面上擦出一点轻微的响声。
“姊姊要训练舞象,令它们在宫宴上刺杀陛下吗?”
第67章 (67)至德元载八月十七日 (上)
“六娘子快梳妆罢,郎主催过几回了。”
“叫他自家先走啊!”狸奴用锦衾盖着脸,大声道。
“今日安娘子也要一同入宫赴宴的。”
“……那就让他们先走。我晚一些再去。”提到母亲,狸奴的声气好了几分。她坐起,赤着双脚下了地,叹着气打开门,将端着水盆和眉黛、胭脂的侍女们放了进来。
“六娘子受陛下喜爱,时刻都能进宫,才连宫宴也不稀罕呢。”侍女打趣。
狸奴端坐在案前任由她们涂画,闻言欲待反驳,然而侍女又道:“六娘子别说话呀。嘴唇一动,颊上的胭脂可也涂不匀了。”
狸奴闭上眼睛,没什么心思看镜中的自己。这场宫宴,原本是一件好事。陛下身体似乎不甚安健,不肯临朝视事,且前几日史思明将军攻克九门,那么以此为由设一场宫宴,诸位将领得以见一见陛下,也不算坏。
但……一想到宫宴,她就想到舞象和舞马。契苾姊姊要害陛下,她又不能让旁人知道,便寻了一个由头,将契苾姊姊关在另一处,改叫旁人驯马驯象。她能怎么办呢。
“六娘子不要叹气了,至多再过半刻就好了。”侍女安抚道。
狸奴继续闭着眼。窗子打开了,秋日上午的空气格外明冽,轻风里裹着一股幽幽的松树冷香。她略略恍惚,随即明白那是案上墨锭的香气。这墨竟馥烈如斯!也难怪薛四在信里问她这墨是哪里来的,又取笑她不学无术,不配用如此好墨。她气坏了,又不得不暗暗承认,当日若是潜心向杨炎学习,大约不至于还要受薛四那浑人的讥嘲。
“那是什么墨啊?”狸奴随口问道。
一名侍女想了想,答道:“那枚墨锭,奴家是从这宅院的后堂寻出来的,箧上写了‘松心墨 上党’几个字。不过,奴家识字很少,不晓得看错了没有。”
狸奴颔首。这里原是大将军阿史那忠的宅院,有些珍贵物事只怕是那时候剩下来的。不过……
“松心墨不是很有名吗?”薛四虽是武人之后,但自幼读书,也通文墨。他告诉过她,松心墨质坚如玉,细致润泽甲于天下,香气亦甚独特。这回他如何又不认得了?
“奴家不识字,但听从前的主人说过,松心墨贵比黄金,其中潞州上党郡产的松心墨最贵重,因为潞州和易州的松树最好。”另一个侍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