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争抢一个妓女,闹成这副模样!河北军中的法度威仪几时成了虚设!”张忠志放下角弓,语调森然:“回去各领三十鞭笞。”
二人垂首应了,他又指着那几名妓女道:“你们争的女子,是哪一个?”见二人不答,他也不追问:“那就都杀了。”妓女们骇得纷纷跪下,哭求不止。张忠志转身大步出门。那两位将领也未料到他有此命令,慌乱一番,跟了上来:“张将军!”
“怎么?”
他虽只说了两个字,那两名将领却不禁一颤。过了好一会,其中一人才道:“将军神威,某等不敢冒犯。但……张将军,某等当真不是有心败坏军纪……”
“某等委实……委实是日日惶恐。”另一位将领方才还与先说话的那人争得犹如水火,此刻却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某等几个月不曾拜见陛下了,又不比你受陛下恩宠,能够常常入宫。某等有什么话,都要靠严庄通传,全不像从前随着陛下征战的时节,某等……”
“严庄一个文士,懂得什么!况且就算严庄,不也经常受陛下鞭打吗?我们……我们惶恐极了,不晓得陛下如今是怎样想的。我们不像史思明将军他们在外作战,就这么留在洛阳……除了饮酒作乐,也真不知还能做什么。”
“不知做什么,就去练兵。那才是我们的根本。”张忠志淡淡道,耳中听到妓女的哭叫,“领了三十笞,去练兵罢。那几个女人,不必杀了。”
他经此一闹,没了出城的心思,径自回了家。在宅门外下马时,他瞥见旁边那所赐给狸奴的宅子,不觉又有些烦躁。是谁向陛下进了那些关于何六的谗言,他已打听清楚了,也私下里寻了那人,加以威慑。万幸的是,陛下并未真心怀疑何六,她不曾受到责罚。但此事又不仅仅关乎何六。他从中看出的,是另一件更重要的事:留在洛阳的诸位将领,已到了一种难以自安的地步。他今日入宫,就是想要警示陛下。
但陛下近来的境况和脾气……
张忠志仰头望着院墙上方的蓝天,忽觉疲惫,反手将弓弢扔给家仆。九门城南,史思明和蔡希德屯兵已有数日。
大营中军容肃然,没什么人说话走动,人人都憋着一口气,渴盼一雪前耻。这是他们数月之内第二回 到九门作战了。上一回是四月,他们在常山与李光弼相持四十余日,郭子仪援军到来,他们在常山郡东的九门败于李、郭二人之手,还被唐军射杀了一员猛将李立节,狼狈溃退。
“上一回薛四郎做得很好。”
史思明召集蔡希德等诸位将领到他幕中,部署明日攻城的次序。安排既毕,部将们先后退出大帐时,史思明如是赞扬薛嵩,又道:“明日须当更加奋力,一举成功!”安禄山入洛阳以来,河北有不止一个军镇由史思明调遣,薛嵩身为恒阳军副使,听命于史思明。他穿着甲胄,便不多礼,只一叉手:“敢不尽力。”出了大帐,回到自己幕中。
明日攻城紧要,但此刻还有另一件同样紧要的事,悬在他的心上:已经好几日了,他尚未给何六回信。何六那封书信,是她设法寻了送军书的使者,与军书一处送到河北的。如此举动当然不妥,她竟冒险行此,足见处境不妙。他得尽快回信,不可再作迁延,否则她定要吓坏了。
他暗自恼恨自己的犹豫。若他没有见到那位“百媚郎”,就全不必犹豫了。那一日在上党,杨炎杀了那两个泄露他身份的河北士卒,又将他带到程千里面前,实是给了他一次活命的机会。谁能想到程千里早年受过他父亲薛楚玉的大恩呢?程千里以为他在叛军中军阶不高,见他不肯归降朝廷,便对他讲了一番道理,放他走了。论理,他真该报答那位“百媚郎”。
但——所谓报答……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心非木石,身在情在。终身之盟……”他写了几句,又皱起眉,拔出短刀,裁去那两行字。
“我愿意。”
他写了几个字,再一次搁下了笔,对着帐外的天色发愣。过了许久,他侧过身,从枕边取出那卷白麻信纸。纸张展开,露出她凌乱的字迹,松心墨清冽隽永的气味随之逸散开来。纸上几处水痕宛然,以至于他俨然从那清冷的墨香里嗅见了一丝热泪的咸味。他不敢想,她当日该有多么难过。他愿意让何六做他的妻子。他想让何六做他的妻子。只要她不必这样难过,他什么事都可以做,如果她也愿意。
——如果她也愿意。
砚中的墨已干了。军中诸事简陋,墨锭粗劣,自然比不得她用的那松心墨。他又倒了一点水,继续写道:
“此墨香凝兰麝,我所未见。卿素荒疏不学,亦识好墨乎?此墨何处得来?”
他反复读了数遍。这几句话,怎么看都是小儿女相互调笑的风情言语。
帐外炊烟渐起,刁斗声寒。他将书信封好,亲手交了出去。明日攻城,他今日要做的事有很多,这封书信只能到此为止。
他也不知何六能否看懂。
他也不知他是否希望她看懂。
第66章 (66)至德元载八月初一
八月的第一天,灵武城内下起了雨。那雨来得甚急,天地间成了一片墨色。杨炎立在朔方节帅衙署的檐下,连室内的说话声也听不清。他望着檐外瀑布一般的雨幕,简直难以设想,灵武在时人口中,原是一个尘沙侵路、黄云漫天,终年没什么雨水的所在。
他昨日才到灵武,今日见过了新皇和广平王,明日就要走了。太子七月十二日在灵武自行即位的事,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和与他一处作战的李光弼最先得知。郭子仪等几位将领带了数万兵马到灵武,以振君威。身在上党的程千里也得了消息,他已分了一些兵力给李光弼,手中并无多余兵马,故而只遣使送了贺表到灵武。杨炎便是那名使者。
新帝登基不到一月,初时文武官员甚至不满三十人。灵武地处塞外,没有弘壮的屋宇可以充作庙堂,新帝的朝廷暂设在朔方节帅的官署中。这境况看来凄惨,杨炎却不这样认为。他们不甚熟悉新帝,不知他能否成为一位平叛复国的英主。但广平、建宁二位郡王俱是英姿勃发、勇毅非常的青年,想来……
“这么大的雨,在长安也少见。”
广平王李俶出了门,立在杨炎身边。杨炎稍稍退后,施了一礼,觉得郡王这话未免萧瑟,便斟酌着答道:“臣的家乡亦然。臣是……”
“我记得,你是岐州人。”李俶笑了笑,“你们那年的进士科在曲江宴游时,我去了的。你是你们那一科的探花使,是罢?”
“啊,是。”杨炎忍不住笑了。上皇亦曾问过他,“你这样的美少年世所罕见,他们择探花使时,岂能舍你而取他人”。李家祖孙喜欢美人,大概已成了深入骨血的习惯。
而李俶的说法,果然与上皇大为相似:“我当日留意过,你是你们那一科最年少英俊者。那一年的杏花开得好,你折的是杏花。”
杨炎恪守礼节,不敢正视郡王的面孔。但李俶站得近,他稍一抬眸,就能看见郡王干裂的嘴唇。他是个极精明的人,但他们正站在塞外的暴雨里。他实在不知,此时此地,他该如何与郡王共同追忆那个春日的曲江杏花。让他难以面对的,恰恰不是新帝朝廷这艰难的境况。反而也许是李俶话里的那一丝轻快。杨炎想,郡王是太劳累了。他在烦剧的军务之中,难得窥见一点春光的旧影,便情不自禁,说个不住。
“……当日我问了身边的人,算起来,你还比我小一岁,却已经中了进士。我那时想,我也喜欢读书,但若是去考进士,可就不知能否中式。”李俶笑道。
这话杨炎能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有君的事业,臣有臣的事业。读书明理,忠君报国,是臣子该做的事。”
杨炎的话中规中矩,虽不完全合于李俶的期待,但在这种动荡时节,他也乐意听到臣子讲论君臣纲常:“嗯,是这个道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说来,杨郎与我年龄相若,有几个孩儿了?”
杨炎脸上一红:“臣尚未有娶。”
“什么?读书我不如你们,此事上我却大胜了……”李俶诧异,又笑了起来,“你做官了,该不至于没钱婚聘。或者,你有心爱的婢妾,不愿见她受到主母役使折辱,宁可为之不婚?”
这样的男子不是没有。当年庐陵公主的儿子乔知之,即因宠爱一名侍婢,而迟迟不肯娶妇。杨炎又是一阵窘迫。秋雨寒凉,而他双颊发热:“臣……也不是……”
“大王,我能与杨判官说两句话么?”雨停了,两名女子自衙后的廊下绕了出来。当先的那人白衫红裙,身影清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