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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77)

  狸奴怔怔望着他。

  “在女人面前,当然不大一样。男人们在一起,才看得出谁是什么样的人物。”

  “是!你们都一样!”狸奴忽然长身而起,抽出刀,对准了他的脖子。哥舒翰不防,向后一仰,才避开她的锋刃。他勃然作色,伸手去摸佩刀,却什么也没摸到。她将泪水憋回去,咬着牙道:“我看出来了。你们都一样。”

  她走到门前,又转过身,冷冷道:“哥舒将军,你知道吗?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可没料到,你的身量原来那么高。”

  在蓟县悯忠寺的净光宝塔上,她曾与薛嵩一同称赞哥舒翰的功绩。可是方才那一瞬间,她真想杀了他。他向夙敌乞怜,向女人泄愤。与其坐视一位大英雄变得卑下如斯,她宁可杀了他。

  又或许,他——他们——本来就卑下如斯。

  她仰着头往禁苑外面走,一时竟没听见兵士叫她:“何六娘!何六娘!”

  “怎么?”

  “另有一些人,也是今天才送到的。何六娘要看一看吗?”兵士的话不甚精准:这一回被珍重送到洛阳的,是长安苑囿里的舞马和舞象。一并被送来的这些人,不过是它们的附庸。狸奴立刻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契苾姊姊!契苾姊姊!”她咧开嘴,旋即又觉得不合宜,于是将笑容收了回来。

  契苾回眸,向她点了点头,脸上没有多少惊诧之意,像是早就猜到她会在洛阳似的。狸奴陡然生出一份“逆贼”的难堪,快步跑到契苾身边,拉着她的手道:“你瘦成这个样子了!他们欺侮你了么?”兵士替同袍叫屈:“孙将军特地吩咐过,舞马和舞象是要献给陛下的,须得好生照看,某等断断不敢轻忽!这些都是驯驾舞马和舞象的人,某等怎能欺侮?”

  狸奴望了望正被引到苑中的舞马和大象,又收回目光,仔细打量契苾:“姊姊你竟会驯象!是从前就会吗?”

  契苾摇头:“不是。”

  那自是她逃离长安以后,也便是陛下起兵以后,契苾姊姊才学了驯象。此刻说什么都尴尬,狸奴只得对兵士道:“既如此,你们往后也不要苛待契苾娘子。饮食起居之类,请你们多行方便。”

  她说完了话,匆匆离去。契苾不以为意,自去照顾那几头舞象,又与另外两个人预备饲草。洛阳的物候与长安不尽相同,饲草也有分别,她便向禁苑里的兵士解释。

  过了不到一个时辰,狸奴竟又回来了。她擦着额上的汗水,将一个包裹塞给契苾。契苾洗了手,打开包裹,见里头是两三件素淡的衫裙,底下还有两件亵衣。

  “这是我新做的,没穿过的。”狸奴喘息着,用气声说。

  契苾动作略顿了顿,按着狸奴的手,捏了捏她的手掌。她的手依然温暖,狸奴被她抓着,心头稍觉宽慰。契苾弯下腰,作出检看舞象粪便的样子,轻声道:“杨公南没有负你。”

  狸奴身子一震,追问道:“什么意思?姊姊听说了什么?他在长安?”

  契苾点头又摇头,才欲再说,有两名兵士抬着饲草过来了。她接过饲草,忙碌起来。狸奴在一旁站到天黑,没再寻到私下里说话的机会,只好独自走了。

  回到尚贤坊何家,已是戌时过半。她错过了夕食,也不想惊动母亲,就悄悄回了房,吃了两块胡饼,抱膝枯坐。

  风月已殊,天上的星河仍是旧日模样。她没和他一起看过这焕烂星河。共看星河,就要同坐一夜。一整夜呢!他会答允吗?

  “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她低声唱着,觉得薛四的那句话也不错。

  第65章 (65)至德元载七月十七日

  “臣有一言。”飞香殿里,张忠志沉声道。安禄山闭着眼,似睡似醒:“说罢。”

  “陛下虽然定都洛阳,但我军将士的家乡都在河北。他们跟随陛下到洛阳大半年了,但他们每回得了金帛财货,总要送回河北。在他们眼中,洛阳算不得我们的地方,唯有河北,才是我们的根基。”张忠志吐了一口气,忍住了最后一句话没说。

  就好像……他们觉得,我们有一日终究要回河北。

  一名小内侍将一个火盆放在殿角,又为安禄山除去外衣。另一位内侍手执一枚银钗,将银钗用丝绵裹住,放在火盆上烧热,按在他后背生疮的皮肉上。安禄山发出一声轻嘶,顿了顿才道:“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诸位将领实则没有长居洛阳的心思,也未将洛阳当成我们的都城。故而时时径行抢掠金帛、妇人,无所顾忌。长久看来,只怕不利于陛下的大业。况且陛下近来居于深宫,不比从前亲自带兵与将士同吃同住的时节,他们见不到陛下,便更加焦躁不定。”

  “那日何六说过这话。”安禄山叹道。

  “什么?”

  “何六说,武人才是一体……我又何尝不知道!”安禄山话中有未尽之意,却不再说了。小内侍再次将银钗烧热,又去烙他背上的疮处。张忠志旁观小内侍的举动,无端感到一点不安,只得自己说下去:“臣想,陛下不妨见一见诸位将领,一则安稳人心,二则明正军纪。”

  “好。”半晌,安禄山说道。后背痛楚稍缓,他的眉头却仍旧皱得很紧:“到了八月,天再凉一些,设一场宴,叫他们都进宫来。”

  张忠志咽了口唾沫。这实在不是他大胆进言时所希冀的。陛下不肯临朝视事,不能约束诸将,办一场宫宴又有甚用?兵书中说,大将应当三日一巡营。陛下多久没有巡过营了?但他嗅着那一丝皮肉焦糊的气味,也没法多说了:“陛下圣明。”

  “为辅眼光长远。”安禄山似是察觉了他的失望,褒赞道,“你不是举荐薛嵩做恒阳军副使么?四月里史思明在九门大败,薛嵩在乱军中临危不惧,协助史思明收罗残部,使他们不至于一败涂地。后来还有几场仗,薛嵩亦甚勇猛。”

  “是,薛四郎颇有安定士气的功劳。臣听说,将士们初时瞧不起他年轻,但也逐渐有心服口服的意思了。”张忠志道。安禄山笑了笑:“我那时以为你是受了何六的请托,举荐薛四。但转念一想,薛四家世高贵,也有勇力,将他放到恒阳军的健儿之中,受一些摔打磨炼,也未尝不可。今日看来,他虽不如你,后日也必有所成。”

  “是。”张忠志当日固然有借此将薛嵩遣回河北的打算。但毕竟亦曾慎重考量,知道他的才干将将在能够胜任与不能之间。如今薛嵩能当此任,张忠志身为举荐之人,就算谈不上欣喜过望,倒也不至于不快。说到底,薛嵩不是他的仇敌。

  只是此际他凝望养父的脸庞,总觉那双眼有些蒙蒙的,像是看不清他的所在。他静了一阵子,有意直言询问养父近日身子如何,却听安禄山道:“你先回去罢。”

  张忠志那种烦闷之感越发重了。他行了礼,将要退出殿门时,安禄山忽然道:“天下的女人多得很。为辅一定要用心于何六吗?”

  他怔了一怔,还没回答,安禄山自顾道:“如果你非娶何六不可的话,可要耐心一些。何六还是个孩子,适宜做妾而非为妻。”

  张忠志错愕之极。这一刻他几乎觉得何六可怜。他一心想得到她,但那正是因为她既美得足以勾动他的情欲,又有一副水晶一样的心肠。武将们见过无数虐杀与劫夺,面对这样的心肠往往遽起恶念,很难生出真正的怜惜眷爱。就像他们都觉林中的野鹿纯美可爱,却只会一箭将它射死,剥下它的皮毛。武人的本性便是掠夺,他的怜爱里也掺了欲念,没什么不能承认的:“臣自从第一次见到何六,就没当她是孩子。”

  他一直当她是女人,而不是孩子——但他自认为他的喜欢并非虚假。为了她的美,他可以彻底抛舍旁人的美。于一个武人而言,这简直如同梦话。

  可是她崇敬如斯的陛下,却说她只适宜做妾。奚人和胡人都不在意妻妾之别,但他们都知道那不一样。他甚至希望陛下说的是违心话。

  “容貌是女人,心性是孩子。这种女人是最……”安禄山摆了摆手,端起鸭羹来喝。“你走罢。”

  张忠志意兴萧索,取了胡禄和弓弢,打算到城外射猎。然而他才出了门,就见一个兵士匆匆奔了过来:“张将军!修文坊那边有两位将军闹起来了!”

  他赶到那家妓馆时,两位将领拔刀相对,几名翠袖女郎缩在一边,身体发抖,不敢出声。他心头火起,随手抽了一支箭,搭在弦上:“都给我住手!”

  箭到之时,正是两刀锋刃相交之际。铮然一声长鸣过处,这势若风雷的一箭,竟是同时荡开了两人的兵器。长箭断裂坠落,两位将领手臂发麻,脸上先是惊疑,继而震悚,慢慢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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