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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76)

  “哥舒将军屯兵潼关,大唐皇帝时时疑心。故而他只得引兵出关,这不必说了。就连陛下,如果不曾时时受到杨国忠的中伤,没有受到大唐皇帝的疑忌,想来……也未必愿意起兵罢?”

  “大胆!”侍立在旁的李猪儿高声斥道。安禄山面上喜怒难辨,做了一个手势,让她接着说。

  “昨日是陛下,今日是哥舒将军,来日是李光弼、郭子仪,谁也逃不了。以此而论,我们武人,才是一体。”狸奴重复了一遍,“我生来蠢钝,不敢评断陛下的深远谋划。但我想,我们武人,哪怕成了对头,也要善待彼此。要么在战场上杀了他,要么……就好生待他。”安禄山静了数息,指着案上一只鎏金飞狮纹的银盒,对李猪儿道:“赐给何六娘。拿回去盛胭脂罢。”后一句是对狸奴说的。

  她谢了恩,将银盒放进袖里,忽听安禄山又问:“所以你是怜惜哥舒翰的境遇,而不是与他手下的人有什么交谊?”

  狸奴周身的血液一瞬间冻住了,手掌则猛然沁出了汗。她简直怀疑那汗水多到填满了手中银盒上飞狮的纹路,下一刻就要滴下来。她抬起头,一脸受了伤害的样子:“谁和陛下说的?”

  “是谁说的又有甚相干?若我真心疑你,你今日岂有自辩的机会。”安禄山显得格外耐心。他的耐心让她颤栗。她缓缓道:“在长安时,我确与河西的人有过一些交谊。这些事,突斤、为辅兄他们都晓得。但……”

  “你到底为何不想嫁给为辅?”

  “我另有钟情的人。我只是……”狸奴低低地吸鼻子,“我只是不知道他想不想娶我。”

  这是一句小小的真话。在最恐惧的时刻,说出最私密最卑微的真话。或许她正要借这句真话纾解她的恐惧。也或许,她是要借这一种真诚化解她的危机,在她敬若神明亦畏若神明的安将军脚下。

  “陛下,为辅兄很好。可我……我不知道。”安禄山没有追问。塞北的外族男女从不在意女子贞节,男女在婚前尽可任意交游,而两京的贵人们看似持身以礼,私下里也未曾稍逊。他活到如今的年岁,实在已经见过太多伤己伤人的情事。他示意狸奴向前几步,手掌抚了抚她的头顶:“为辅是很好。我亲生的儿子,没一个及得上他。”

  狸奴骤然抬脸,栗色的头发快速扫过他宽厚的手掌,又大又圆的蓝眼睛里满是震惊。安禄山被逗笑了,忆起了年轻时在辽西山中见过的那些野麃。那些野麃一受箭矢惊吓,尾巴上的白毛就一蓬蓬倒竖起来,当真傻到了极处。

  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全未想过今日的光景。

  “你方才不是说武人才是一体吗?武人的缺憾也正在此处。一个武将有谋略,有勇力,体恤士卒。故而能与部众成为一体,受人爱戴。可他的儿子,却不见得能受到一样的爱戴。我死之后,只怕……”他摇头,匆促地移开话头,“你回去想一想罢。”

  “安将……陛下,不要说那个字。”狸奴道。

  上元节登楼观灯时的情景,又浮现在她眼前了。安庆绪那个似乎要去摸刀的举动,她当日就想忘掉,却始终不能。她觉得,大约陛下说的也是真话。

  李猪儿送她出殿,右手借着衣袖掩盖,比划了一下,似在指点她什么。狸奴暗自思索之际,张忠志迎了过来:“没事罢?”日头极亮极热,她身上的汗水几乎立刻干透了,继之而来的是一阵猛烈的焦躁。她加快步子,出了徽猷殿的院门,才压着声音道:“是谁在陛下面前说我对……”

  张忠志皱起眉:“什么?”

  “河西……是你吗?”狸奴质问他。

  “你是说……”张忠志愣了一会,眉头拧得更紧。他回到洛阳,尚未除下戎装就忍着疲乏进了宫,先是一片诚心为她所拒,悬而未决,又遭到猜疑,也不由得怒道:“我为何要如此害你?”

  “除了你,还有谁要这样做!”狸奴信口嚷道。她其实没有凭据,但满腔的愤懑总要有个去处。

  张忠志气得笑了,反问道:“我要是不肯顾及你的心意,径自求陛下将你赏给我,你以为陛下会拒却?还是何将军会拒却?我害你,于我自己有什么助益?我向陛下检举,说我爱慕的女人有通敌之嫌,难道我的脸面就分外有光彩?我是想要你,可也不是想杀了你!”

  “我……”狸奴嚷出那句话就后悔了。四分是后悔,六分是骇惧。她抹了把脸,软了声气:“对不住。我……我……你想娶我,我……”

  “我在潼关遭了一些艰险,受了一些伤。受伤的时候,我想起我阿弟,还……”张忠志勉力平复呼吸,“罢了。”

  狸奴不敢说话。

  “我还不至于这样害一个女人。我的战功,是凭一刀一枪杀出来的。”烈日下他身披铁甲,形貌瑰伟,说这话时自有一番掷地有声的气度,“战场上也罢,战场以外的所在也罢,我们难免要用手段。对男子么,兵不厌诈。对女人么,当真不必——倘若有想要的女人,强抢就够了。只是,我没有过真正想要的女人……如对你这般设法周全,还是第一遭。我也……”

  “我信。”狸奴舔了舔嘴唇,瑟缩道。他凝视着她舔舐嘴唇的样子,半晌才说:“我可以替你查一查。”

  狸奴回了家。她回的不是尚贤坊何家,而是河北军初入洛阳时,她的养父何千年在尚善坊暂住的那所宅院,过了天津桥就是。

  何千年死去,安禄山将宅院又赐给她。宅中的仆婢见到她,纷纷迎上来问好。她叫婢女送上纸笔,自己在书案边坐下,取过一锭松心墨,慢慢研磨。

  羊毫蘸满了墨,剡溪的白藤纸在案上铺开。笔尖还没落下,两滴泪水先已滴在纸上。她抿着唇,撤去那张纸,另拿了一张。

  又一颗泪水掉在纸上。她睁大眼睛,瞪着水迹看了半天,摇摇头:“他要笑话我,就尽情笑罢!”反正,读了这封书信,他无论如何都要嘲笑她的。笑就笑罢!她依着小时候两个人摸索出的一套“暗语”,将一整张纸写满了语意不明的字句,然而她要说的,实则只有几句话。

  “薛四,陛下疑我是否忠于大燕。”

  “薛四,形势甚急。你娶了我,可以么?”

  “我晓得我给你添麻烦了。求你了。”

  封好书信,命人送出之后,她坐在宅里发呆许久,才起身洗了脸,换了衣裳,重又出门去了禁苑。

  “你又来做什么?”哥舒翰看着她打开门上的锁链,厌烦道。

  第64章 (64)天宝十五载七月初四 (下)

  狸奴翻个白眼,大声说道:“反正哥舒将军越不想瞧见我,我越要来。我与陛下说过了,陛下也允准了。陛下不好下令杀你,我将你气死,说不定还能得到嘉奖哩。”

  旁边的军士忍不住笑了,又赶紧咳了一声掩过去。禁苑长日无聊,看守俘虏是件苦闷的事,何六娘美貌活泼,他们很乐意见到她。见狸奴摆手,他们便退到外面。

  狸奴检视哥舒翰颈上的伤口,见伤处已然痊愈,只留下一层浅浅的伤疤,方才放了心。她退了两步,席地而坐,背对着窗外的阳光,整张脸隐在阴影里:“以后我确实不能常来了。”

  哥舒翰微闭着眼。狸奴又说:“我辗转问了好些人,至今没有他的消息。哥舒将军,你能不能……陪我说一说他的事?”

  哥舒翰一生未有如今日之落魄,哪有心思同她讲论这些儿女尔汝之情。他倦怠不堪:“不要动那些没用的念头。我若是你,就立时寻一名河北将领嫁了。”

  “将军怎知我不是如此?”她说。

  哥舒翰睁开双目,看了看她。她眼睫低垂,嗓音微弱:“我已经尽力了,可我好像依旧做不了自己的主人。我怕我真要嫁给别人了。哥舒将军,这么大的洛阳城,只有你一个人能与我讲他的事。”

  “男人都差不多,没什么好说的。”

  “我自小和男子们一处玩耍,一处骑射,他们……是差不多。所以,以前的人才说‘人尽夫也,父一而已’。”

  “嗯,人尽夫也。”

  狸奴惨然笑道:“可我总是觉得,杨郎他不大一样。”

  垂老的哥舒翰发觉自己落入了一种近乎妒忌的心绪之中。那根植于青春的愚顽和求索,简直使他憎恨。他已失意到了极处,任何真纯的赤心,任何干净的给予,都只能更加刺痛他的眼睛。他平生最爱美女,因为纵情声色而得了风疾,他甚至也不后悔。但他从未这样厌恶过一个美女。她越娇美,越诚挚,越恳求他,他越无法克制心头的那点怨怒。他冷笑着说:“男人哪里有不一样的?是贪念不一样,还是私欲不一样?是耿弇屠城三百不一样,还是诸葛瑾生子不举不一样?是求人汲引时的卑屈之态不一样,还是取得名利时的骄矜之色不一样?还是……占有女人的手段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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