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大王,不必了。”崔妃回绝了他,面无波澜,“我是李家妇,此举于礼不合。”
李俶呆住了。“李家妇”三字宛如重槌,击得他耳中阵阵嗡鸣。马嵬驿兵变当日,杨氏兄妹尽皆被杀,人人都猜测是他的父亲太子殿下授意。纵使如此——确实如此——他仍然罔顾父亲的意愿,想偷偷帮她办一场法会。
而她竟用“李家妇”三字挡了回来,仿佛在说:我知道,我的阿翁、你的父亲,教人杀死了我的母亲和阿舅。我将恪于李家妇的身份,也将以这身份长久地、深深地记住你李家人所做的事。
李俶起了身,走到一旁。
“……胡笳怨兮将送君,秦山遥望陇山云……边城夜夜多愁梦,向月胡笳谁喜闻?”
崔妃的眸光掠过案上的蚌盒,继而流连于广阔的原野。那歌里反复唱着胡人与胡笳,无端使她念及那个小胡女。她记得,那个小胡女姓……姓何?那个姓杨的士人……他们仍在一处吗?那个士人娶了她没有?不对,他出身士族,怕是只能纳她为妾。罢了,还是分开的好。否则,如今逆贼气焰正炽,他们二人又当如何自处?一个河北胡女,一个衣冠子弟……
“这些乐工、伶人是陛下要的,万万不得苛待他们。”狸奴检视一番,强压失望之情,叮嘱兵士们。安禄山命孙孝哲带兵入长安,算来已有十日。孙孝哲奉命从长安送来的第一批乐工、官员今日到了洛阳,被关押在禁苑中。恰巧她正在宫里,闻讯便来找人。兵士应了,又问:“何六娘要寻的是什么人?不如将名姓告诉某等,下一回孙将军再送人来时,某等也好留意。”
狸奴犹豫了一下:“我……”
“何六娘!何六娘!陛下唤你哩!”一个内侍小跑着进了禁苑。从徽猷殿到神都苑实在不近,他跑得累了,一边喘着气,一边用衣袂擦汗。狸奴摸出一块帕子递给他,奇道:“什么事这样急?”
“某……某也不晓得。李猪儿对某说,务必请……请何六娘小心一些。”内侍不敢接她的手帕,看了看周遭,才小声提点。
狸奴既诧异,又忐忑,连忙去了徽猷殿。然而安禄山今日并没什么异常之处,脸上甚至带着几分笑意:“何六来了,为辅。”
狸奴转头,却见一个穿着甲衣的身影立在殿右。她来得急,进门时竟未看见他。张忠志侧过身,点头笑道:“何六好在?”
“潼关已破,为辅兄平安归来,真是令人欢喜。”狸奴敛裙,施了一礼。张忠志的视线在她一身青衫青裙上逡巡片刻,才道:“五个月不见,何六瘦了许多。”
他语气亲切温存,狸奴脸上一热,含混着没有回答。安禄山见状,笑道:“看来为辅是怪我没有看顾好何六了?也罢,这回崔乾祐和你立了大功,你要什么,我就赏你什么,什么珍稀药物,什么朝邑的羔羊肉,什么洛水的鲤鱼伊水的鲂鱼……你只管拿回去送给何六,将她养回从前的模样就是了。”
“我……”
“我……”
两人同时出声。狸奴垂下了头,就听张忠志沉声道:“臣的心愿从未变过,所求的唯有一件事。”
“我知道。何六要说什么?”安禄山笑吟吟道。
“我……”狸奴舔了舔嘴唇,“为辅兄英武有才略,我素来敬重,但我……但我想在阿娘膝下尽孝,不想……不想远离阿娘……”
这几个月,她总是以为,她有足够多的机会向陛下说出自己的心意。但每一回,面对安禄山的笑容和威严,她都没能将这句话说出口。她不想承认,这大概是因为,她自己的心里也很清楚:哄陛下高兴,为严庄和李猪儿说几句好话,是一回事,而断然拒绝陛下十分看重的假子张将军,不肯与之缔婚,是另一回事。幽州的女子或许与男子一样英勇,但幽州仍然是一个由男人做主的世界。她的那份能够令陛下开怀的烂漫之气,那点帮助其他人免于棰挞的本事,在他的一员骁将面前不值一提。
于是她终于拖到了今日。
实则,拖得久了,她也逐渐以为,她可以就这样嫁给张忠志。如阿娘所说,在河北军将之中,她很难寻到更合适的丈夫了。
可是,到了这一日,她才察觉,自己……终究不情愿。
“你为人纯孝,我早就晓得。我当着陛下的面允诺,如果你我成婚,你可常常回何家看望母亲,每五日、每旬一回,甚或每两日、三日一回,都无妨碍。”
“……”狸奴知道他喜爱自己,却也没料到他竟愿意让步至此,一时颇为撼动。她咬着嘴唇,道:“我……我……”
“漫说何六,连我都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安禄山一惊,笑叹道:“这可比不蓄姬妾还难啊。”
他说的是实情。女子出嫁后,便成了夫家的人,若是常常回到父母家中,难免使夫家不安,也使外人疑惑嘲笑。纵以胡人风俗而论,亦是如此。
张忠志又向前走了一步:“陛下既说了这话,那么臣连姬妾也遣散便是。”安禄山倒吸了一口气,七分取笑三分认真:“你自少年时就一向精明,怎么今日为了何六,竟什么都不要了?我当真疑心何六有些特异之处……难道她知晓华山的金矿所在?或是西方的冶铁之法?”
“陛下是男子,定然懂得臣的心思。男子无不喜爱美人,臣也爱美人,也爱蓄养姬妾。”张忠志坦然道,“但臣最想见到何六。陛下独钟段氏皇后,不也是这样吗?”
“轻薄儿!竟拿我和皇后来比拟。”安禄山笑骂,却无不怿之色。
张忠志句句坦荡大方,狸奴越发不知如何是好。她踌躇着,仰头道:“我想私下里与陛下说。”安禄山沉吟着,摆了摆手:“为辅先下去罢。”张忠志扫了狸奴一眼,没再言语,径自退了下去。
狸奴尚未想出说辞,安禄山已然换了一副神色。他时时盛着笑意的双眼此刻锐如鹰隼,盯紧了她的脸庞:“何六。”
她向后缩了一点,听见自己吞咽唾沫的声音。
“你究竟是不想嫁给为辅,还是……你有了异心?”
第63章 (63)天宝十五载七月初四 (中)
“异……心?”
殿角的银漏壶水滴声促,浮箭渐次上升,狸奴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原来,李猪儿要她小心的,是另一件事。
“你常去禁苑中寻哥舒翰?”安禄山问得平淡,狸奴却不能不慎重思虑。她并未藏掩过自己去禁苑的事,且禁苑就在宫城旁边,此事远远算不得私隐,宫中随便哪个内侍、侍女都能探听到。陛下忽然说及,必定有比此事更深的疑问。她迎着安禄山的目光,答道:“是。哥舒将军如今的境况不好,我看了不好受,便时常照拂一二。”
“败军之将,有什么好怜惜的?”安禄山嗤道。他喝了一口水,仍未按捺住上涌的火气和羞恼,又道:“我将他关在禁苑里,已是优待了!”
哥舒翰为求活命,写信替安禄山招降李光弼、郭子仪、来瑱等将领。但诸位将领没人肯降,反而回信斥责他不能死国。安禄山愤而将哥舒翰囚禁在神都苑中,也不要他做什么宰相了。狸奴叹道:“我知道哥舒翰将军昔年对陛下多有不敬之处。我在长安时,为此常与河西的武人争执。说来不怕陛下笑我,那年为了与河西的武人们争抢球场,我还当众演了一回‘透剑门’呢。”
“我听过。多大的人了,还做这种傻事!”安禄山斜睨她,俨然也觉得好笑,“不过,武将的儿女,就该如此。”
狸奴吐了吐舌头,续道:“但哥舒将军受了大唐皇帝的乱命,大败潼关,又教我们的人抓了,难免心情郁结。他颈上的伤口又没好全,若是因此病重,竟至不治……别的唐军将领听了,恐怕会有些寒心。”安禄山笑起来:“这样说,你是为大燕的大业着想?”
狸奴说完,才发觉自己竟无意间用了张忠志那一日的话:少抢长安士民的金帛,是为了占稳长安,善待俘虏,则是为了让旁人归心。她不去细想,只道:“陛下见笑,我实不懂什么大业、大计。我想,哥舒将军从前是与陛下一样威震四方的将领,也是一位大英雄。”安禄山挑起眉毛。狸奴道:“我不爱读书,但我听薛四郎说过,自大唐建国之初。直到睿宗皇帝时,官员出将入相都是常事。文臣和武将分作两途,甚至渐渐有了泾渭分明的意思,不过是这二三十年的事。到了今日,我们武人……才是真正的一体。效忠于哪个皇帝,并不紧要,因为……只要一个武将手里有兵,哪一个皇帝都要猜忌他。”她一弯嘴角,绽开一个嘲讽又无奈的笑容。安禄山稍稍一怔。他第一次在这孩子脸上看见这种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