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就由我陪哥舒将军去那边安置罢。”她说出了酝酿许久的话语,语声轻快,笑容纯稚。
她寻机插话,安禄山也不觉得僭越。这孩子有一种令人松弛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正是他乐于让那位昔日的仇敌感受的。他立即允了,又对哥舒翰笑道:“爱卿不要以为我有意轻忽你。何六不是宫婢,而是我旧日心腹副将的女儿,我素来看重她。洛阳宫里宫外的事,她尽晓得,就让她陪你去罢。”
哥舒翰再度谢恩,站起了身。狸奴这才发觉他的身量其实颇高,足有八尺。
她带着两名兵士和两个内侍,引哥舒翰出了皇城,转而进了西南隅的星躔门。哥舒翰一语不发,只在进门的时候抬起眼皮,看了看周遭。
“河北军渡河入洛城时,封常清将军从上东门退到都亭驿,又从南边的提象门退进了上阳宫。封将军当日砍倒了好些树,以阻追兵,有的地方又起了火……”狸奴一指南面,“那边的芙蓉亭和丽春殿都受了损毁。但这一侧的宫室完好,哥舒将军可以放心居住。”
她说的是突厥话。哥舒翰的母亲是于阗王女,父族则属于西突厥突骑施的哥舒部落,哥舒翰原就更亲近突厥话。他听了她的话,仍旧默不作声。
——狸奴带哥舒翰到上阳宫,自亦经过安禄山允准。哥舒翰毕竟臣服不久,安禄山固然有心示恩,也不能由他随意走动。上阳宫就在皇城旁边,翠瓦光凝,虹梁叠壮,又有兵士把守,适宜作为一座华美的监牢。
她将哥舒翰安置在观风殿。对面是九洲亭,亭子周围竹木森翠,清冷惬意。她叫内侍取来新的衫袍,服侍他沐浴更衣。而后,她自己以银盆打水,用缭绫帕子替他擦拭清洗颈上的伤口。哥舒翰阖着双目任她举动,直到狸奴涂完药,又屏退了所有宫人,遣开了兵士,他才睁开眼:“研墨罢。”
狸奴微微一愕,旋即明白过来:“我不……”
“你候在此处,不是为了看着我写信,那……是来侍奉我的了?我喜爱醇酒美人,军中无人不知,陛下想来也清楚。”哥舒翰嘲弄道。
狸奴分不清他嘲弄的是她这个“美人”,还是“陛下”。她摇了摇头,低声道:“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吐蕃总杀却,更筑两重壕。哥舒将军镇守陇右,身先士卒,名盖四方,使大唐朝廷免于西忧。哥舒将军在我眼中,始终是与陛下一样的大英雄。我能见到将军,为将军治伤敷药,可谓十分有幸。”
不论她的语调多么恳切,这些言语于今听来皆是讽刺。哥舒翰不觉皱眉,却见她退后几步,撩起裙摆,跪在他面前:“我向将军请罪。当年我陷于御史台的牢狱,曾经攀诬过将军。”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外头的院中竹叶飒飒,门首的瓦檐处偶尔传来清亮的脆响,是路过的飞鸟见到黄绿的琉璃瓦,心生好奇,啄了一下,又赶快飞走了。
“我想起来了。”哥舒翰一摆手,“各为其主罢了。当日我没受什么损伤。”
如今来自叛军中人的“请罪”,只让他难堪。但面对一个美貌的女郎,他无心发作。况且,形格势禁,他也不能发作。他说了宽宥的话,见她兀自跪着,挑眉问道:“怎么?”
“我有一事求问将军。”她噙着泪,仰起脸,“杨炎,杨公南……前些日子,他也在潼关吗?在将军身边吗?”
哥舒翰愣了一愣,继而笑了:“原来就是你啊。”他的目光由上而下,缓缓扫过她的眉目口鼻,犹如才见到她一般。狸奴见他不语,只得又道:“我已经问过崔乾祐将军麾下的人了,他们说俘虏中没有这个人,也不曾瞧见……”她咬咬牙,将“他的尸身”四字咽了回去,“我想,恐怕要问唐军中的人。那么,问谁都不如问他的幕主哥舒将军。”
她泪眼清澈,脸庞亦因那双蓝眸中的泪水而显得越发深艳。哥舒翰一生热衷美人,足够懂得如何赏鉴美色,也足够懂得如何抵御美色。所以他得知杨炎与安禄山叛将的女儿有私时,便生出轻鄙之心,即刻弃他不用。
然而此际他倒明白了。这样的清澈和深艳,近于无敌,难以抵御。他斟酌着,却只道:“到了今日,叛军与大唐朝廷再难两全。你何必寻他?”他说的委实是真心话,但下一刻,女郎垂下纤细白嫩的脖颈,叩了三个响头。
“哥舒将军,告诉我罢。”
她年轻而茁壮,明丽而执拗。当此山河动荡、天地变换的关头,这种执拗使刚刚向仇敌称臣的哥舒翰感到一阵无从述说的隐痛。
“他不在潼关。我听说他结交河北将领的女儿,便没有起用他。”
她又喜又悲,喜而益悲:“是因为我……他才离了哥舒将军手下?”
“塞翁失马。”哥舒翰认为这句话全不必解释,杨炎没有与他一同成为俘虏,自然有福,“他若不在家乡岐州,就是去了哪一位大将身边。李光弼,郭子仪,鲁炅,来瑱……你逐个去寻罢。”
最末那一句,固然是指点,却也未始没有蕴着一点讥讽。狸奴颤着嘴唇,欢欣道:“多谢。多谢哥舒将军。”
哥舒翰的太阳穴有些钝痛。他淡淡道:“研墨罢。”
第62章 (62)天宝十五载七月初四 (上)
李俶取过一只白瓷盏,倒满了水,将瓷盏推到崔妃面前。行旅中一应衣食难以齐备,到灵武的路上更是一派荒凉,馆驿中只有几张食案,太子和张良娣各用一张,他和崔妃共用一案,建宁王李倓及王妃亦然。
入了七月的原州,正午时分尚自温暖,旷野之中却已刮起了风,那点暖意越加萧疏而无谓。北风初起,漫天沙尘里,二人面对面坐着,食案狭窄,两张脸相去不过尺余。这也是多年未有的事了。
崔妃拿起瓷盏,喝了几口,默默放下,撕下一块胡饼。她的嘴唇干枯久了,稍一用力咀嚼,唇上迸裂出血。她随意用手背按了按,继续吃饼。
李俶也累了。他吃完了自己的饼和肉,从怀里掏出一个蚌盒,又推了过去。崔妃以眼神相询,他只得说道:“这是原州的父老所献,他们说……”他轻咳了一声,掩住尴尬,“这里风沙大,妇人都用这种口脂,以防口唇干裂。”
二十天前,皇帝率贵妃、公主、诸王和皇孙们出逃蜀地,途经马嵬驿时禁军将士愤怒,诛杀宰相杨国忠,又将杨国忠的儿子杨暄和韩国夫人一并杀了。第二天皇帝动身之际,乡民父老拦路苦劝,皇帝命太子留下抚慰父老。太子听了李俶、李倓及宦官李辅国的劝说,决意不再入蜀,而是北上朔方,收拢西北边兵,东讨逆贼。
这二十天,他们走得辛苦极了。譬如从奉天到新平的那一段路,因为害怕追兵,他们一夜疾驰三百里,到了新平时,士卒和兵器损伤过半,存者仅有数百。
然而崔妃日日骑在马上,从不曾落后。如果没有这回的事,李俶几已忘了,她的骑术一直很好。亲眼看着禁军杀死了她的母亲韩国夫人之后,她不大说话,每日只是上马、下马,吃饭、睡觉。既不掉队,亦不言语,肩背笔直,身形越来越瘦,在队伍中简直更像一名经年的士卒,而非一位尊贵的王妃。此时她目视那只蚌盒,终于开了口:“多谢大王。”
李俶暗暗松了口气。她肯说话就好。十年来,两人之间常有不愉,他厌恶她的脾性。但他们到底少年夫妻,能有什么真正的仇怨?逆胡犯阙,四海分崩,他们一同遭逢前所未有的劫难。但于她而言,这国家的劫难之上,另又叠加了至亲的惨死。他不是不担心她。
“……君不闻胡笳声最悲,紫髯绿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犹未了,愁杀楼兰征戍儿。凉秋八月萧关道,北风吹断天山草……”远远地,有军士唱起了歌,又有人吹起了胡笳。
听到“凉秋八月萧关道”一句,崔妃微微挑起了眉。李俶回身指着他们来时的路:“那里就是汉时的萧关故城。不过我大唐的萧关已不在汉朝故址,我们再往前走几十里,今日之内,能看见新的萧关。”
崔妃点了点头:“原来已经出了萧关。”
李俶忽又不知说什么了,便转过了脸。这首诗,他其实听梨园的歌女们唱过的。几年前颜真卿出使河陇,一名姓岑名参的文士为他送别,作了这首诗。颜真卿那年走的便是他们今日所行的这条路,先经过汉时的萧关,又出了大唐的萧关。
当年的臣子出使河西和陇右,走了这条路,挟朝廷之威仪。
今日他们身为天家贵胄,皇子皇孙,也走了这条路,在叛军来临时仓惶奔逃。
“……昆仑山南月欲斜,胡人向月吹胡笳……”歌声兀自流淌在沙尘里。胡笳声中,李俶将嗓音压得极低:“等我们到了灵武……过些日子,可以悄悄办一场法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