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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73)

  ——“公南”。

  在这一刻,比起她的家乡父老,他的身边俨然更像她的归处。

  她想去寻他。

  “何六!”妇人见她不应,隔着门絮絮道,“阿娘不想逼你,也没有为了光彩卖掉孩儿的意思。阿娘只是听说……河北的年轻将领里,没有人能与张将军相争。张将军喜爱你,想要得到你,那么旁人就算娶了你,也未必护得住……阿娘无能……”

  狸奴的手指顿住了。妇人还在说:“阿娘也觉得薛四郎更好。可是薛四郎毕竟不及张将军,他护不住你……嘉山那边又败了……”

  狸奴一时为薛四担忧,一时又被母亲的话攫住了心脏。

  “阿娘不要那样说。”她含着眼泪道。傍晚的洛城,一天一地都热得使人窒息。窗外残阳影重,远处断续传来笛声与歌声:“丁年难再遇,富贵不重来。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

  傍晚的长安同样闷热。安禄山反叛,朝廷上下无不惶惶,是以今年夏天京城贵人们大多待在城中,没有去南山避暑,只在自家园中乘凉。

  “哥舒翰应了中使,明日就带兵出潼关!”杨国忠从金盘中拈起一枚嘉庆子,送到嘴里,面上喜意盈盈。

  虢国夫人长吁了一口气。有人说,哥舒翰不肯引兵出关,是存了上表请求至尊诛杀杨国忠的念头。又有人说,如今朝廷重兵皆在哥舒翰手中,他一旦挥师西指,直入长安……虢国甚至说不清她究竟更怕哪个。若是后者,从兄或许犹有一线生机。若是前者……帝王无情,不是什么难以想见的事。她喝了一口扶芳叶做的青色饮子,将那些话都咽了回去,说了句不相干的:“幸好我上回教训过崔大了。眼下局势未定,崔大可不能再得罪于广平王。”

  “崔大的阿耶生前最是谦退。她的性子,委实不知像谁。”韩国夫人摇摇头,忽而蹙眉:“安禄山狡诈,他部下将领也必定奸猾。万一那姓崔的叛将并非只有四千兵马……”

  “大娘你尽说败兴的话!前些日子哥舒翰不肯出兵,你们不是也怕得很么?此时又来说这些!叛军在河北大败,士气衰竭,若不乘机出兵,又该等到什么时候?”杨国忠怒道。

  韩国夫人辩解道:“我听传信的中使说,哥舒翰受命时大是无奈,抚胸痛哭。说不定,他当真是……”

  “那还不是做给圣人看的么!”

  “罢了!”虢国不想听了。杨国忠瞪她一眼,转开话头:“昨日我还见到一件有趣的事。”

  “怎么?”

  “我和贵妃陪着圣人在禁苑里走马,遇见了契苾家的那位三娘子。”

  “契苾家?契苾家怎么了?”虢国晓得契苾是铁勒贵族的姓氏之一。但时下朝中并无哪位高官出自契苾家。唯有贺兰州那边的契苾部落还有些分量。

  “契苾何力的玄孙女——也不是什么紧要人物,总之,有一回我听说她借着祖父为懿德太子做过事的功劳,求见圣人……也不知向圣人说了什么。”

  “她在禁苑里作甚?”韩国夫人问道。

  “她求了圣人的恩典,在禁苑里为圣人训练舞象。她说,南边的林邑国有用‘象兵’作战的,她有心效仿。”杨国忠笑起来,“我在剑南时,确听南诏来的人说过……他们离林邑更近。传说林邑人以藤为甲,以竹为弓,乘象而战。”

  虢国惊诧道:“契苾氏要训练舞象,来日作战时以之为象兵?”

  “契苾氏不愧是契苾何力的后人,还想着为国出力呢。她能吹哨子,也能骑马,指挥如意。至于这些‘象兵’能否作战,那可不得而知。”杨国忠笑道。

  他语调轻浮,虢国听得厌烦,但亦不曾出言反驳。她又喝了一口冰凉的青饮,抚了抚自己额间的小鸭花钿,将皱起的眉头一同抚平了。

  第61章 (61)天宝十五载六月十四日

  暑气蒸腾之间,浮瓜沉李之间……贴上花钿、取下花钿之间……终南云色来去之间……

  一切都变了。

  虢国疑心这是一场梦。

  前一刻她尚在宣阳坊的宅中乘凉,喝着加了冰的饮子,此刻她却慌不择路,逃进了一片她不认得的竹林。这里到处都是绿意,冰冷的绿意。她竭力寻索那缕熟悉的紫色,才发觉她的紫骢不见了。那匹紫骢的毛色美丽极了!那紫色,美得就像……就像皇帝在马嵬驿下令缢杀贵妃后,用来裹尸的那段紫色裀褥。

  但这里只有绿色。碧盈盈的竹叶上溅了零星几滴鲜血,那是裴徽的血。裴徽是她的儿子。她亲手将她的儿子和女儿杀了。他们已经倒下了,眼睛却还睁着,直勾勾地瞪着她。对一位母亲来说,这即使是梦,也——

  “三娘子!你先杀了我罢,我自家不敢!我……我不能落入贼手!”

  杨国忠的娘子裴柔向她哭喊。虢国手起刀落,裴柔也倒下了,然后是裴柔的女儿。

  这当然是一场梦。否则,她从未杀过人,怎能忽然就杀得如此顺手?她没有细想,抬起已有几分疲软的手臂,回刃割向自己的咽喉。

  然而她这回失手了。割向自己的这一刀,没能让她立刻倒下。

  这果然不是梦。

  她被拖出这片冰冷的绿色,到了一方灰褐色的天地里。被送进监牢之前的某个瞬间,她依稀瞥见城门上方的“陈仓”二字。

  “你们……你们究竟是……国家的人……还是叛……贼的人?”干涸的血液逐渐堵塞她的喉管。她张大了嘴,喘着气,用尽了力气,才问出这样一句话。口水从她的嘴角流了下来。

  “你说我们是谁,我们便是谁。”小吏瞧见她嘴边滴下的口水,现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他们终于见到传言中殊色倾城的天子三姨了,在她形容最为卑琐的时刻。小吏又回头望了望负手立在牢狱门口的县令,加了一句:“我们……二者皆是。”

  虢国瞪视着前方。那种窒息之感彻底淹没了她。她再也分不清颜色了。

  她想起,在逃离马嵬驿之前,她最后看到的一个人是崔大。崔大站在广平郡王的身旁,对着一地的尸首发怔。那些尸首里,有她从舅杨国忠的,有她从舅儿子杨暄的,也有她母亲韩国夫人的。

  崔大那副蠢相!虢国一直瞧不起这个蠢钝又暴戾的外甥女。但也许,如今能活下去的,反而唯有崔大了。

  杨家的人在一个昼夜之间死尽了。杨家人的女儿……好歹留得下一两个罢?

  她闭上了眼睛,假装自己仍然躺在家中。

  她从榻上坐起,将夜光枕推到一边。侍女在银盆里滴了蔷薇露,服侍她盥沐。昨夜下了一场大雨,但房顶半点也没有漏水。因为在营造新宅时,她吩咐工匠于瓦片下另设了一层木瓦。是了,营造新宅……营造新宅……那正是在她将宅院从韦家子弟手中夺来之后。

  虢国想,崔大说错了。她没忘记那座宅子是怎么夺来的。

  至少在这一刻,死前的这一刻——她记起来了。

  “杨家兄妹都已除尽,朝廷的忠臣们大约没有后患了。”陈仓县令薛景仙一瞟虢国的尸体,“拖出去,埋在城外罢。”

  “你向日瞧不起我,今日依然这样么?”

  徽猷殿里,安禄山盘坐在案后,一字一字地问道。狸奴照常立在一旁,为他扇风。她低垂着眸子,仅能望见阶下老者匍匐的脊背。

  狸奴记得,他才比安将军大几岁。但那副脊背,确乎已全然是一个老者的样子了。她咽了口唾沫,轻轻地打了个寒噤。

  “翰……肉眼不识圣人,不知天命所在。”老者抬了抬脸,随即又低下头去,深深叩首。他抬脸的一刹那,狸奴瞧见了他脖颈上的伤口。那伤口不很重,未曾伤及性命,却使他说话含混许多。安禄山笑了:“天命……可不是天命吗?谁也想不到,最后竟是他逼你引兵出关。”

  哥舒翰又说了些什么话,狸奴没有听。她知道,安将军不会杀他。因此她竟开始走神,只管在心中构想接下来要说的话。

  “……天下尚未平定。臣愿写信,寄与那些不肯归降陛下的将领,晓以道理。譬如常山有李光弼,颍川有来瑱,南阳有鲁炅,东平……”

  “好!”安禄山一拍大腿,放声大笑。

  狸奴惊醒过来。

  “陛下若肯暂留臣的性命,臣可写信招揽他们归降。”

  狸奴耳中回荡着“招揽他们归降”一句,又打了个寒噤。她默然听着安禄山任命哥舒翰为司空,委以宰相职事,又听着哥舒翰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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