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妃没回百孙院,驱马去了姨母虢国夫人的宅第。她母亲韩国、姨母虢国二位夫人的宅院都在北面的宣阳坊,从城南的慈恩寺回去,足有八坊之远。她在虢国的家门前下马时,天已黑透了。
虢国夫人今日不在家,她也不在意,只管进了正堂坐下,命令道:“将姨母的面首都带来给我看看。”
仆婢们面面相觑,却不敢违命。不多时,几名俊秀少年列队入门,崔妃坐在上首,喝着热热的酪浆,来回打量几人:“你们有什么技艺?”
“某能弹琵琶和奚琴。”“某擅斗鸡。”“某能作剑舞。”“某随永新娘子的弟子学过歌唱……”
崔妃放下银盏,踱到一名少年身前:“你的技艺呢?”
“某只有一副好相貌。”少年低着头道。
崔妃“扑哧”笑出了声,伸指摸了摸他的面庞。细腻如轻罗的触感令人欢悦,她压下胃里那种极浅极淡的不适:“除了相貌,还有哪里好?”
“崔大!你是疯了!”虢国夫人的怒喝声在院中响起。她没脱靴子,径直进了正堂,衣上挟着入夜时分的寒气:“出去!”
少年们飞快退下。虢国甩下外袍,大步走到崔妃面前,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崔妃猝不及防,手中银盏掉落在地,白色的酪浆泼上了赤红的氍毹:“为……”
“你说也不说一声,就将你们当年定亲时的聘物拿去造像,你是怕广平王不够寒心不够厌弃你么!眼下我们杨家人都要当心,生怕惹了陛下厌烦,你呢!安贼起兵反叛,借的是什么名头,你忘了么!你是不是忘了你母亲姓杨!大姊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蠢物!”虢国越骂越气。
“安贼起事,是以讨‘诸杨’为名义,我没忘。陛下前番有意亲征,命太子监国,大王今时重于昔日,我也没忘。”崔妃拂去溅在裙上的一点酪浆,凝视虢国美艳的脸容,悠悠道:“姨母这所宅院,是强夺强拆韦家的旧宅得来的,姨母不是仍然安心住在这里么?我看,倒是姨母将不该忘的事都忘了。”
虢国猛然噎住,胸口起伏不止。
第60章 (60)天宝十五载六月三日
“这些年你们时时劝我起兵,说什么诸事齐备,可以万全!如今呢?史思明嘉山大败,死了四万人!退守蓟北的路也断绝了!潼关教哥舒翰守得滴水不漏,四个月了!官军从常山、东平、南阳四面合围,我除了汴州、郑州这数州之地,退不得进不得,这是万全?是万死罢!”安禄山劈手将军书掷到严庄高尚面前。两人方才受了一顿鞭笞,连闪躲的气力也没有了,只能叩首。
“陛下今日还没用过饭食,喝一盏饮子罢。”狸奴托着一盏乌梅饮,走进殿内,声气轻柔,“又甘甜又凉爽,加了冰的。洛阳太热了,比不得我们幽州。”安禄山盛怒之中被人打断,又要发火。但面对一个忠心耿耿的故人之女,他总归无法如对谋臣、部众这些男子一般随意鞭打责骂。他重重喘了几口气,清醒了三四分,兀自头痛,便接过饮子,一口喝干。狸奴又递了一块细绢帕子过去,见他将额上的汗擦得差不多了,忙道:“陛下看见严侍郎和高侍郎就生气,不如叫他们先下去罢。”
两人连忙又叩了头,退了下去。安禄山怒气未消,高声斥道:“往后也不必来见我了!”
狸奴站在一边,持着一柄团扇为他扇风。安禄山闭着眼,用一只手揉着太阳穴。那种猛烈的焦躁渐渐褪了——也许是暂时潜在了他所不能及的某个暗处。剩下的,是恐惧和颓丧。两种情味此消彼长,一种比另一种更真切。
“陛下……突厥话里不是说‘汹涌澎湃的河流不会没有渡口’么?潼关那边,不见得没有转机。”狸奴低着头说。说完了,她又舔了两下嘴唇。
“有甚转机?崔乾祐已经尽力了。他假作只有四千兵卒,诱官军出战。但换作我是哥舒翰,我也绝不出关迎战。他只消拖下去,拖到……”安禄山冷笑了一声,“拖到我眼下这样!”
“那就回蓟北如何?”狸奴抬眸,直视安禄山。安禄山不语。她照旧不疾不徐地扇着风,口中道:“我说这话,陛下别生气。不论我们退守范阳,或是潼关那里有了转机,我们打下了长安……陛下总是我们河北的大英雄。不算北方那些无用的羁縻州,河北二十几个州郡,再没有第二个人有陛下的胸襟和本领,能统管蓟北的精锐兵将,能教各族部落、各镇健儿归心。如若陛下退回河北,河北依旧是陛下的,而且……”安禄山睁开眼,深深地看了看她。他最擅长说假话,所以他也最擅长分辨谁说的是真话。哪怕以他的眼光来看,这孩子也实在生了一张令人信任的脸。炽烈到极致的艳光,和纯粹到极致的天真,放在同一张脸上,使人没法子不听她说话,没法子不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一个孩子的真心话几乎没有用处,但听者终归能获得一些切实的慰藉:“而且什么?”
“而且永远会是陛下的。我是河北人,我知道。”狸奴说。安禄山向后仰了仰,望着殿中的梁柱。
“我想一想罢。或许,潼关……”他摇了摇头,摆手叫狸奴下去。狸奴搁了团扇,行礼告退。
“为辅临行时请求我说……”安禄山忽然又道,“若能攻破潼关,打下长安,他想娶你。”
狸奴抬起头:“我听叔父说了。为辅兄还要了哪些奖赏?”
那一抬脸的冶艳,映亮了盛夏午后的宫室。纵使身为父执,安禄山亦不能不承认,这孩子的容色可以使任何男子痴迷。他笑了笑,说了假话:“怎么能说是奖赏?他只求了这一件事。他原本不肯说,是我问出来的……他必是当真喜爱你。”
狸奴又舔了舔嘴唇,不再接这话头:“做大事少有一举成功的,总是有时顺畅,有时艰难。陛下不要发怒了,气坏了身子反而无益于大业。”
她在殿外的台阶上穿上丝履,走到站在廊下的内侍身边,从袖里掏出一个瓷瓶:“这药治鞭伤有奇效。”
李猪儿吓了一跳:“何六娘,某……”
“近来天热,仔细伤口生疮。”狸奴抓住李猪儿的手臂,生怕牵动他的伤口,飞快将瓷瓶塞进他袖里。她举动极轻,李猪儿仍是痛得浅浅皱眉:“多谢何六娘。”
“你辛苦了。陛下焦躁,难免……你……别生他的气。”狸奴说这话时自己也为难,却只能这样说。
她回到尚贤坊时,何家正要吃夕食。侍女将一碗冷淘摆在她的食案上,又捧来一盘香嫩的炙羊肉。狸奴对着那盘羊肉看了数息,拾起筷子,转而挟了一筷冷淘,默默吃了。
“陛下可说了他的打算么?”何万年忍不住问。这些时日军情紧迫,安禄山心事沉重,诸位将领都有些不安。他原就不在最受信重的将领之列,说来也许久没见过安禄山了。
“陛下未必不想回河北,端看潼关那边有没有转机了。”狸奴闷声道。
何万年见她不愿多说,心里无端生出一股火气:“你莫不是盼着陛下大事不成,我们仓惶逃回河北?”
狸奴不顾母亲的眼色,“啪”地将筷子拍在食案上,在案后站起身:“回河北也不坏。无论怎样,我只盼陛下身子康健,河北郡县安乐丰足。至于叔父,到底是盼着陛下成就大业,还是盼着攻下长安后自身也有一份佐命之功,再将女侄嫁给张将军,就此和陛下结成儿女亲家,我可就不清楚了。”
“你!”何万年大怒,也起了身。
“何六!住嘴!五郎,你……”妇人去拉何万年。何万年一甩手臂,妇人踉跄了两步。
狸奴从案后走出来。她的身量高,不比何万年矮多少,站在他面前气势分毫不输,脸上笑意愈浓,湛蓝双眼盯紧了何万年:“叔父最好不要对我阿娘无礼。我是陛下给张将军的恩赏,这件赐物价值几何,叔父晓得,我自家难道不晓得?陛下难道不晓得?若是逼急了我,我索性入宫去侍奉陛下。横竖是卖,卖给陛下不是更好?到时叔父脸上必定更有光彩。我只怕,那时叔父就没有今日这般逼迫我们母女的本钱了。”
妇人凝望女儿反复吐出“卖”字的朱红双唇,呆在原地,却见女儿大踏步出了正堂。她又怔了一会,忙忙追了过去。
狸奴将头埋在锦被里,狠狠地哭了。
“何六!何六……”妇人在外叩门。
狸奴想说“我没事”,但她说不出,也想不通。她分明回到了她所挚爱的河北亲旧之间。但在长安时那种外乡人的心绪,却如影子一般跟着她回来了。她伸出手指在锦被上写字,一笔一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