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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71)

  “是。”事已至此,再隐瞒就成了连家世和姓氏都不敢认的狗鼠之辈了。

  “我最先讯问的那两个人告诉我,你是新任的恒阳军副使。但除了他们二人,你的部下无不堪称忠勇,宁死不肯多说。看来,你平日待他们恩义甚厚。”青年嘉许道。

  薛嵩吸了口气,莫名其妙:“你是谁?”武将之间彼此相惜,称赞敌人也很自然。但这青年分明又不是与他们一样的武人,何必作出一副和他很熟的样子。见青年不答,他又追问:“你是程千里的判官?掌书记?”

  驻守上党、壶关一带的唐军将领,是曾在安西带兵多年的程千里。当年突厥部落首领阿布思归附大唐,因与安禄山有怨,再次叛归漠北,到了葛逻禄的部落。程千里受命率军讨伐,逼得葛逻禄将阿布思献出,又将阿布思带回朝廷斩首。这些事,军中的人大都听过。

  青年仍旧不语,低眸看着案上的包裹。包裹上的绳结经了那一刀,早已断开了,油布散落,貂裘的皮毛露了出来。

  薛嵩又咽了口唾沫。

  青年手指抚过裘衣领口,眸光骤然顿住。薛嵩随着青年的视线看去,只见貂裘的领口处系了一小段极短的红绡。他心头一悸,情不自禁地又看了一眼案上那枚已断的绳结——

  “河北太冷了。”青年低语,又掩饰似的续了一句,“是要穿貂裘才好。”

  薛嵩像是听清了,又像是没听清。他死死盯着衣领上的那段红绡。何六将貂裘还给他的时候,那段红绡就系在上头了。

  “谁与你说那种系绳子的手法是范阳军中的?”

  “难道不是么?”青年一瞬间似有些恍惚。他及时掩了过去,但薛嵩已然察觉到了。

  “那个人姓何?”

  “何是昭武九姓之一,河北军中姓何的人太多了。”

  薛嵩笑了笑,抬眼直视青年的脸庞和眸子,顿了数息,才道:“确乎称得上‘百媚’。”

  他的话里五分嘲谑五分褒赞。青年一怔:“什么?”

  第59章 (59)天宝十五载二月初一 (下)

  “何六说,这是范阳军镇健儿系绳子的手法?”

  青年微一蹙眉,最终苦笑道:“是。”

  “这是我们两个人小时候摸索出来的法子。绳结这样系,又快又牢固,用来捆猎物,猎物也不能挣脱。”薛嵩说。他原想加一句“只有我和何六会系”,到底收了声。

  “我听过她有一位姓薛行四的友人。我晓得,这件貂裘是你送她的。我取笑过她,也追问过一回你的事。大概因此,她……”青年摇了摇头,自失地笑了,没再说下去。他回望薛嵩,肃容道:“我姓杨,名炎,字公南,家在扶风郡雍县。”

  薛嵩想讥刺他,又感到索然,于是只道:“你是程千里的判官?”

  杨炎颔首:“是。我是几日前才到上党的。”

  他语调平和,如同与旧友叙话。薛嵩没来由地冒起一股火气,仰着脖子道:“你既擒了我,要杀就杀,不必说这些没用的话!”

  杨炎叹了一声,移开了抚摸貂裘的那只手:“何六还好吗?”

  薛嵩心头的火忽然又熄了。他哑着嗓子,冷笑道:“与你不相干。”

  “她在洛阳?”

  对方紧抿着嘴唇,眼中有一缕用力压抑过的悲怆。很难说,让薛嵩厌恶的是那份克制,还是那份颓然;总之,对方的神色,使他想起了少年时入京所见到的一些贵人,一些虚伪的贵人。但其实,他又隐约猜得到自己的怒意究竟从何而来:“在又如何?你要去寻她吗?范阳军中的男子没有不喜爱她的,你又算……”

  “薛四郎。”杨炎伸手按着眉心,“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她也会骗人。这个小女郎家!总之,我……前两年,她的手臂受过伤。她后来一直对我说,伤处已大好了,冬天里也不痛了。是真的吗?你见到她的时候,她的手臂怎么样?你是武人,想必比我懂。”

  这一席话说得极乱,薛嵩却听明白了。半晌,他才答道:“她很好。安将军待她很好。她很思念你。”

  杨炎拿过一只瓷碗,拎起酒囊,斟满了酒,一饮而尽。冷酒入腹,激得肠胃一阵刺痛。他借着从案上垂落的貂裘,挡住了薛嵩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胸口:“程将军出去了,我说不准他几时回来。到时我将你带到他那里——你的生死去留,由他决断。”

  “多谢。”

  “也多谢你。”

  “这是两回事。”薛嵩说。杨炎杀了那两个吐露他恒阳军副使身份的部下,那么在程千里和其他人的眼中,他便只是叛军中的一个低阶武官,唯一有别于他人的,也就是他的家世罢了。他瞧着杨炎面前那只缺了口的瓷碗:“你是弘农杨氏的子弟?”

  这一问的意味未免过分直白。杨炎一笑:“我在河西的军幕中待过数年,跟随哥舒公。”

  “那你怎么如今又到了程千里帐下?”薛嵩愕然,“哥舒翰远胜于程千里,你……”

  “你是河东薛氏子弟,又是功臣之后,为何甘愿随安禄山反叛?”杨炎不想细说,以问代答。他拔出短刀,割下了貂裘领口的那缕轻红。见薛嵩瞪着他,他解释道:“这段红绡是我系上去的。”

  两人同时沉默了。夕食的时刻将近,帐外的营地上逐渐响起兵士们的说话声和走动声。

  一个想问而不敢问。

  一个能说而不愿说。

  薛嵩想说,何六的伤处实则没有好。他们重逢的那短短三日里,他发觉她肩上有旧伤。他问得严厉,她瞒不住了,笑嘻嘻地说了真话:她在长安受过刑,肩膀脱臼,偏偏前些日子独自收殓父亲时,又在冬夜的涧水中洗了澡,寒气入骨,病灶一时难除。

  但他怎么与这位“百媚郎”说呢?

  说她没有大好?那无异于替她向这位郎君乞求怜惜。说安将军的养子对她爱慕极了?可是他看得出她真正爱重的人是谁。说她的母亲想过将她嫁给自己?那也太轻薄何六了,何况他已错失了那个机会。

  “史思明将颜杲卿太守和袁履谦长史二位送到洛阳,呈给安禄山,是么?”杨炎终于开口了。

  “是。”

  “他们死的时候,有没有……受苦?”

  “受了很多苦。”薛嵩心头忽地漫开一团哀恸。他懂得何六的难处了。他不能告诉这个人,就是何六亲手刺死了颜、袁二位,尽管她只是想要终止他们的痛苦。

  杨炎只觉得疲惫。他重拾一刻钟之前的话头,“薛四郎,你是功臣之后。你肯归附朝廷的话,想必能够免罪。你不愿意吗?”

  “就算归附……”薛嵩的双手被缚太久,已经麻木,他轻轻活动了两下,“也是有了精卒劲兵以后的事。”

  杨炎想了想,笑了。确然,手中没有力量时的投诚,不过是任人宰割。

  有兵士在帐外禀告:“杨判官,程将军回营了。”

  “不要去寻何六。否则我杀了你。”薛嵩说。

  杨炎抬高了声音:“你不妨先担心你自家能不能活命!”叫那名兵士进来,带走薛嵩。他没去吃夕食,而是又倒了一碗酒。

  “……剖玉荆山,雕饰成莹,造释迦多宝二像。愿颜太守、袁长史并眷属托生西方妙乐国土,龙华树下,恒与佛会。愿大唐四海宁晏,五谷丰熟,民安足食,戈武不起。”

  慈恩寺的正殿里,一个素衣身影跪在佛前,低声念毕,再度叩首。

  旁边的僧人合掌微笑道:“王妃诚心发愿,颜太守、袁长史必能永离三途,上生天上,生生遇佛闻法。”

  “我带了巧手匠人,但刻像时诵经祈愿,都要仰赖阿师费心。”崔妃理了理衣袂,起了身。

  “那是自然。”僧人殷切道,又笑问:“王妃是如何想到要造玉像的?此举颇有古风。”入隋以来就很少有人用玉造佛像了,王公贵人大多布施金银造像,或者索性开凿石窟,雕刻佛像。

  崔妃目视那块玉料,嘴角牵起一丝笑意:“我家郡望博陵。我从未去过博陵,也未去过河北,但我小时曾听祖父说,元魏时太行之东的河北郡县,有过造玉像的风气。恰巧我得了一块好的玉料,便效仿故土先人,发愿造像。”

  僧人赞叹了几句。崔妃转出佛殿,走在初春的晚风中,一时有些愣怔。她与李俶一样长于承平之世,才过去的这个冬天,是她不到三十年的生命里最不安稳的一个冬天。

  然而春天也就这样来了,温柔而冷漠地来了。它不等待那些死去的人,也没有等待她这样活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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