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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86)

  “……真是好看。”少妇们和老妇们齐声叹道。

  狸奴得意了一会,又决心继续置气。那个拽她袖子的少妇惋惜极了:“小娘子方才怎么不瞧他?这种美男子,看见一个,可以多活三天呐!”

  “啊……”她斟酌片刻,给出一个万全的回答:“我……偏爱胡人。”

  “嗨呀,我早说你年轻!汉女不能嫁胡人,胡女嫁汉人可没人管,你寻个汉人男子罢!况且如今河北叛乱,安禄山不就是胡人么?以后只怕胡人越来越教人瞧不起了。”

  “小娘子你别生气,我们说这话也是实心实意为了你好。”

  “是了,你不如尽快嫁个汉人男子,做妻做妾都好。就算有一天官家要抓胡人,你是汉人的妻妾,他们便不能抓你……”

  妇人们七嘴八舌。狸奴勉力弯了弯唇角,聚起一个清淡的笑,没出声,接着铺菜。北地百姓向来惯于贮藏夏菜,以备凛冬,且眼下战火连绵,粮米菜蔬多多益善。这掘坑埋菜的事,还要做上许久。日暮风生。胭脂色的云霞半掩在西方的山峦间,舒展出一种炙人的焕烂与浓丽。山上参差的青松冷石,皆为那半天的岚霞浸染成一片混沌温软。

  “明日定是大晴天哩。”

  也没人料到,这一夜,三更未半的时分,外头下起了雨。

  狸奴皱着眉,走到窗边,将窗扇关得更紧。她睡觉一向很沉,此刻窗外落雨,她却能立时察觉,自是因为根本没睡。

  ——这个晚上,杨炎没来。

  “我昨日哪里说错了,他竟敢生我的气?我哪里说错了?”她仍然忿忿。

  在洛阳时,妓馆的女郎们不胜烦扰,最终教导了她一番。她们告诫她,所谓欢情,必定是女子吃亏、男人得利。女子一旦有孕,便要经受产育之苦,终生有了负累。而未婚生子的女子更加凄惨。男子愿意认下孩儿便是万幸,如若不认……“你瞧瞧我们的境况,也就知道了!所以收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那妓女冷笑着说。

  因此狸奴不明白。他昨夜说的什么……人间丈夫易、世路妇难为?他是说,他不能娶她,她以后得做别人的“妇”?可她只想和他亲近,又不要他娶她!有了孩儿她自家养,若孩儿一定要有一个父亲,薛四可以来当。她半点烦恼也不给他添,这件事于他唯有益处而全无弊端,他有什么道理动怒?

  近两千里外的灵武,大唐朝廷的新帝李亨才从噩梦中惊醒。

  他最先听见的是室外的风声。风声凌厉,偶尔挟来一两声马嘶。李亨抹了抹额上的汗,清醒了几分。是了,这是朔方节帅的后衙。官署的前边暂作了他的朝堂,后边则是他的行在。难怪在这里听得见边马的嘶鸣。帐外烛光昏昧,他用手背覆着眼睛,低声叫道:“阿董,阿董。”

  “陛下?”

  他眼前的世界骤然明亮。一个女子掀起帷帐,手里擎着一盏小灯。李亨又是一阵恍惚,才问:“你怎么没睡?”

  “妾睡不着,索性再缝一件军衣。”张良娣柔柔一笑,“妾听陛下方才叫的是……阿董?”

  “嗯。我记得她最会按揉头上的穴位。”

  “妾来为陛下按一按如何?”张良娣道。

  李亨摆手,温声道:“你生了十三郎才三天,就起来缝军衣,到今日也不足两月,不该如此劳累。”

  女子退下之后,李亨重又躺倒。他的双眼默默盯着帐顶的银钩,直至那一点光芒漫漶成一团模糊。那个才十七岁的女郎,董美人——六月十三他们匆忙逃离宫城,丢下九重城阙、祖宗陵寝。董氏是宫中那千百个被舍弃的人之一。

  人到中年,就连眼泪似乎也浑浊了,再不复少年时的澄澈。然而它至少是热的。有些时候,甚至还是真诚的。当然,他的泪并非为位卑家贫的董氏而流。那千百人里,有一个他更在意的人。她和董氏一样,十七岁时入宫陪伴他。十年前,在父亲的猜忌之下,他与韦氏离婚,从此她不再是太子妃,长住在大明宫的佛舍里。

  泪水划过两侧脸颊,流到耳畔,就已经变冷了。新帝抬起手,用寝衣的袖子随便擦了擦,张口对帐外道:“阿张,那副七宝鞍鞯,赐给你罢。”

  “多谢陛下。”女子欣喜道,“陛下如何又……李泌不是说……”

  新帝没有回答。那日他本拟将那副鞍鞯赐给张氏,李泌劝谏道。如今朝廷当以俭约示人,后宫不宜用珠玉装饰的器物。

  但他想任性一回。他从未有过任性的机会。当年他负了韦氏,后来张良娣的亡父张去逸昔日出使突厥不利,有人翻出那篇碑文,张氏也险些受了牵连。他今日已成了至尊,但韦氏的事已无可补报。旧人里,几乎只剩张氏还在他身边。没人能夺走张氏了,他得好好待她。

  李亨很快又睡了过去。

  “惟愿……收复长安之时,韦氏仍然活着。董氏也活着……军粮……军衣要加紧筹措……”他在睡梦中如是祝祷。

  大唐的土地上,难以安眠的,亦不止新帝一人。将近天明,上党县城的雨才停,狸奴终于睡着了。

  她睡得迟,起得也迟。这一日她到城北时,已是中午了。

  “今日那个杨判官来过了么?”狸奴挖着土,不经意似的问道。

  一名妇人摇头,嬉笑道:“那么美的人,哪里能天天见到!”

  她犯了怎样的滔天大罪,他要疏远她到这个地步,两天都不来寻她。狸奴生着气,就听见妇人又道:“……那得修几世的福德呢!”

  狸奴没忍住,嗤了一声:“我也很美!阿嫂昨日见到我,今日又见到我,不也算得上有幸吗?”

  妇人上下打量着她,认真道:“有幸,有幸。可这世间,向来是善心的女子比善心的男子多,美貌的女子比美貌的男子多……”

  “所以,见到美男子比见到美女更加不易,要修更多的福德。”又一名妇人笑道。

  “……”狸奴闭上嘴,专心掘坑。

  “怎么,小娘子也看出杨判官生得美?晓得汉人男子的好处了?”有人打趣。

  “小娘子昨日都没抬头看,哪里知道杨判官美不美。”狸奴旁边那名年轻孀妇抿嘴笑了。

  “姊姊连这也记得。”狸奴诧于那少妇心思之细密,不觉扫了对方一眼。一眼过后,她也忽然成了一个心思细密的人。少妇的唇上施了口脂,头发则梳成了螺髻,脖颈修长丰润。她见狸奴愣愣瞧着她,脸上一红,嗔道:“你瞧我作什么?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我又没妄想嫁给他!”

  “男人见到好看的女人,也要理一理衣衫和幞头呢。”

  “是了!你们说,那个杨判官的娘子,该是什么样的?与他一样美么?”

  狸奴慢慢垂下了头,撕破了一枚菜叶。

  “……嗳!他又来了!又带了一队兵!”

  一回生二回熟,妇人们再无半点昨日的慌乱,一边做事,一边偷觑杨炎。有几个胆大的或是年长的妇人,笑着与他搭话:“杨判官又来瞧我们埋菜?”

  他似是答了些什么话,狸奴没听。多修福德才能见到美男子,那么与美男子说话,自然要加倍修福德了。她福浅德薄,索性不听也不看他。眼角余光里两抹浅浅的象牙白,是那个少妇的手臂。狸奴知道,他又在看她们这边了。

  今日的阳光没那么烈。她铺毕手里的菜,左手在腰间一扯,双臂一翻,绯色的短衫便落了下来。两只手臂,小半段脊背,锁骨和颈项,连成一大片鲜妍耀目的洁白,霍然袒露在蓝天和黄土之间。

  她的装束与旁人并无不同,在场的人却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狸奴将衫子丢到一边,抱了菜,跪在地上继续铺。眼看着这一行菜即将铺完,有人快步走到她旁边。

  她仍旧没有转头。

  那人解下自己的衫子,披在她的身上。狸奴耳中又听到了众人齐齐倒吸冷气的声音,背上和臂上则触到了他衣衫的余温。那衣衫旋即更热了:他一手揽她的腰,一手扶她的臂,总之,软中带硬、软硬兼施,胁迫她似的——她挣不过他,且她总觉得,再挣扎下去多半会更加丢脸,只好顺着他的心意站了起来。她脸颊发热,咬着牙瞪他,有被迫结了城下之盟的羞愤。而他径自取过最后一棵菜,弯下腰,依样铺好。

  “这孩子一向痴顽。”杨炎直起身,拱了拱手,笑意温和,姿态端雅,“多谢诸位娘子照拂她。”

  第74章 (74)至德元载八月二十八日至三十日 (下)

  ……所以,那个“不成”的男子就是杨判官。妇人们几乎同时想清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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