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可惜了。”有人情不自禁,悄悄对同伴叹道。
“可不是么。家世那样好,相貌那样美,身量也那样高……”又一个人道。
“咳!人哪能事事如意,事事齐全呢!”这句话说得略微大声,同伴连忙捏了捏说话的人,向杨炎笑道:“杨判官客气!”“小娘子性子又好,又肯出力,这几日替我们省了不少气力。”“正是呢。”众人纷纷道。
另一些人心思更灵敏,或者出于某种隐秘的悲悯,料到了更深一层。那胡人女郎说,她的情郎不肯让她生孩子。那情郎是杨判官,那么他拒绝她的求欢,是因为他“不成”,还是因为胡女卑贱,不配生下贵人的孩儿?不论是哪一层,这个胡人女郎都太可怜了。贵公子当众显露的珍重温存,初时或能使妇人们艳羡非常。然而她们一旦想通此节,便只觉出这女郎的可怜:毕竟,那份温存,多半只是源于“不成”的歉意。
杨炎自然留意到了妇人们悲悯的目光。那些目光,有五六成给了狸奴,余下四五成先投向了他,又落回她身上。她们显然认为她受了欺侮。他固然晓得自己快两日没来寻她是一件错事。可如今瞧着众人悲怜的情状,不由得再次估量这件错事到底多么重大。
“今日是晦日。”他走出几步,就急急解释,“上午照例要聚在主帅幕中议事。有好些军务须得今日报与程将军,所以昨日我理事到深夜,没去见你。议事一毕,我便出来寻你了……饭也没吃。”说到最后四字,声音渐次弱了下去。
——没人想过,杨判官这张脸,竟能作出一种大约可以唤作委屈的神情。狸奴也没想过。她咽了两口唾沫,呆滞道:“我、我知道了。”旋又觉得不对,将两腮鼓起,“可是这些又不能怪我。”
那意思很明白了。杨炎利落地认错:“那日我不……”
“那日你为甚生气?”她截断他的话。
杨炎这两日埋首于庶务,头脑反而清明了一些,知道有些事一时半刻讲不清楚,看了看天色:“我们去吃朝食罢。我明日到高平征粮,今夜就走,你与我同去?乡民说这个时节多雨,我恐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入夜时难免害怕。”
后面那话漏洞百出。就算他害怕,她也不会害怕的。况且,如果她害怕,他难道就会与她同睡一榻么?如果他不与她同睡,高平和上党又有什么分别?但狸奴仍旧气恼他那日拒绝她,不愿再提同睡的事,以免徒然伤了自己的颜面。她撇嘴,有意讥刺他两句,忽又念及他胃肠不好,耐不得饥饿:京中与外州的官署,按例皆在上午视事之后会食,他没与同僚们一同用饭,捱到此刻,必定饿极了。
“去吃!”她嘴里说着,抬起肩臂,要脱下他的衫子。杨炎按住她:“穿着罢。”
隔着衣袖,她小臂的肌肤仍能感到他手心的温热,那点温热与她披着的男子衣衫上的余热连成了一片。他从未在外人面前有过这般举动。她的脸上又是一红,耳中听得他的低语:“只是这样,就惶窘至此,也敢日日作乱,吵着要那样?”
“这样”和“那样”两个词,他说得轻,吐字则极清晰、极缓慢。关中人的语音与河北有别,他说到此处,鼻音韵尾仿佛有些缱绻的意味。
“幽州的女郎,不是无所畏惧么?”杨炎纯然出于疑惑似的,又追了一问。
他语声动听,仪态温文,从头到脚都是一个诚心就教的年轻子弟。狸奴口干舌燥,唯觉凶险:“就,就是无、无所畏惧。”
“当真?”
狸奴立即没了声响。河西的武士们说过,杨炎是个有手段的人。倘若她还敢直着脖子说“当真”,他说不定会拿出什么手段惩治她。她只恨今日出门没有骑马,不然至少可以缩到咄陆的肚子下面去。这些天来她占尽先机,欺得他无路可走,此际却落荒而逃,被迫退守一隅,不晓得敌军究竟要从哪一面进攻。
他不怕她了!他怎么就不怕她了!
她四下里乱看,瞥见坑里的生菜,飞快攫住另一个话头:“咳咳,你……我是说,既是多雨,你……你可要好生照看粮仓。有漏水的地方,尽快修补好。存放军衣布匹的所在,也得仔细检视。”说到后头,越说越流畅。
杨炎扳回一城,松了一口气。对付这个女郎,可比对付河西的武人们困难。他实则也不知,倘使她照旧答一句“当真”,他又当如何应对。难道他真能与她“那样”么?方才这两问一答之间,他的脸面也用尽了。
用兵之法,虚虚实实。从楚国令尹子元到后齐的祖珽,时时有人用空城之计,自是因为它有效。他不动声色,作出器量宽洪,不忍心再为难她的样子:“我昨日带人从城北过,正是去检视粮仓。”
两人相偕离去,妇人们没了顾忌,各自啧啧感叹。有后来的人见了,问道:“阿姊们说什么呢?”
“那个杨判官,就是那个生得很美的……”
总之,这个晚上,杨炎与狸奴才出上党一刻钟,尚未到高平县时,上党县城里已然遍传节帅判官杨郎“不成”的事,身为节帅的程千里亦已闻知。
“难怪他至今未娶,也没带侍妾过来。”程千里摇头,叹了一声。没娶妻还不算什么,但杨炎没有姬妾,又无断袖之癖。那么他只怕是真正不成,连试一试的心思都绝了。门外雨声潺潺,檐边水流如注,流泻阶前。上党县令张复望着雨幕,捋一捋颏下的长须:“杨郎不是有一名别宅妇么?”顿了顿,又笑,“据说是一个胡姬。”
程千里未知详细,但内附河东州郡的胡人不在少数,他听了也不惊讶,端起案上的鎏金银盏,喝了一口酽酽的热酪:“胡姬么,体态又妖娆,性情又热烈,用来疗病倒很合宜……不晓得杨郎那是伤还是病。我在安西时收用过几个胡姬,除了愠羝之外没什么短处,比高丽婢……”
他的话声稍稍一滞。高丽婢多有美色,权臣勋贵每每蓄为婢妾,人尽皆知,但前十余年,说到高丽人,众人第一个想到的,只会是远征西域的大将高仙芝。程千里其实与他有过节,但去年高仙芝和封常清为上皇下令斩首,惨死潼关军前,后来哥舒翰亦受了同样的诬构,只得领兵出关,然后——
武将不比文臣,那一种物伤其类的心绪,文官是无法体会的。
一道细细的电光刺破浓黑的夜,匝地雷声随之而来,响彻整座衙署。程千里的话头,便停在了“高丽婢”三字上。
这场战事还要打多久呢?
他又喝了一口将冷的酪。那雨越发大了。
“你还没说,你那日为何发怒。”
高平县的官署后院,狸奴箕踞而坐。她一边理着未干的长发,一边伸直双腿,离炭火更近了几分。
区区六十里的路途,两人抵达时已为急雨浇得透湿。程千里统管泽、潞二州军事,而高平在泽州治内,是以县令待杨炎甚是周到,命人备了炭火和干净的衣衫。但官署里的庶仆们以为狸奴是婢妾之流,自然不会为她单独预备炭盆,她又不想让他多要,就跑到他的房里取暖。
杨炎也在擦头发。他迟疑了一下,温声道:“你说你要将我的孩儿带去给薛四养,我听了生气。胡人也许不大看重生父养父之别…………”他原想寻一个更含蓄的说法,但他知道她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但在汉人眼里,自家的孩儿除非出继同族。否则只能由自己来抚养,不能轻易认别人作父亲。”
狸奴歪着头,思考了一会,说道:“我听说,诸葛亮的兄长诸葛瑾生子不举。所谓不举,要么是杀了那孩儿,要么是将孩儿送给旁人抚育罢?”
杨炎微微一怔。狸奴并不解释她是从哥舒翰的口中听到这段史事的,只继续问道:“诸葛瑾不是汉人吗?”
“诸葛瑾丧妻之后,不肯续娶。他有一个爱妾,但又不愿叫妾室生下孩儿,分走亡妻所出子女的名分和宠爱。所以纵使这名爱妾生了孩儿,他也……”杨炎说不下去了,狸奴摇摇头:“我若是那侍妾,拼了性命也要手刃他。”
然而当时的人恰因诸葛瑾不举子,而赞美他德行纯洁、为人笃慎。杨炎思及此处,忽觉这件事似乎确与胡汉之别无关。他重新想了片刻,诚恳道:“你说你打算生了我的孩儿,与薛四郎一起养,甚至说……你来寻我,也是听了他的话。我一时觉得……薛四郎于你而言,更加亲厚。于我,你只想求……一夕之欢。我就……”
“自然不是!你怎么能这样想!”狸奴驳斥道。
“是,我明白,这件事上,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