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杨郎。我愿意。但我要想一想。你让我想一想。”她另一只手捏着锦袋,“这个‘何家长女’,这个女郎——她生长在长安,她……她与我的家乡毫无干系。与我阿娘……也毫无干系。这是另一个人……杨郎,你让我想一想。”
杨炎点头。他既不追问,也没有出言抚慰,只用手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一下一下,手势轻柔,节律舒缓。过了许久,她绷紧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下来。
雨势仍然很大。他燃起茶炉,在炉上热了酪,用小勺子喂到她嘴边。她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吞咽的样子乖巧极了。杨炎记得自己在河西见过新生的小羊羔,那些小羊羔落地不久,还不大会喝母羊的乳汁。也是这般惹人怜爱的模样,也是这般雪白的肌肤。他忽又觉得口中发干。喂完最后一匙,他搁下碗,不经意似的道:“还是告诉我罢。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哪句?”
“如果我不愿意让你生我的孩儿……”
蓝色双眸光彩熠熠:“给马戴上笼头再吃。”
“笼头?吃?”
“那句话的意思是,你要是想将马煮来吃掉,就得先给它系上笼头,以免它逃跑。”话音未落,狸奴反手抓住他的手腕,飞快反剪他的双手,将他压倒在裀褥上。
猝不及防。当真是猝不及防。
“你们将坐骑看得重如性命,也会吃马肉?”他仰望着她,没有反抗,柔声问道。
狸奴俯下身,手臂虚按在他的胸膛上,笑颜明灿:“也吃啊,听说马肉的香气胜过麝香呢。但是你说得对,我可舍不得吃我的咄陆。那么杨郎…………”她的鬓边滑落一缕发丝,拂在他的脸上,“我吃你可以吗?”
第76章 (76)至德元载九月九日
杨炎不许她吃。况且,他们很快就没了吃与被吃的心境。
暴雨直下了近三日方才止歇。丹水骤涨,淹了两岸好些田地,高平县的禾稼折损近半,农人们没日没夜留在田里抢收。高平所在的泽州比上党离叛军更近,过了高平南面的晋城,是三十余里的天井关道,再向南,则是四十里太行陉道:这段七十余里的山路,正是泽州与叛军之间仅余的屏障。太行陉道南瞰大河,凌逼洛城,向为兵家必争之要道。眼下秋粮折损,军粮乃至平民的口粮难免不足,叛军一旦分出精兵从河内猛攻,情势之危急不问可知。高平县令急得生病,但天灾如此,谁也没有法子。郡县的官吏们既悬心于禾稼,又得派人抢修为急雨所毁的桥梁,又要熬煮避疫的药汁,分发给百姓,这些事样样都得用心,容不得他生病。
杨炎日日在外奔波。他受命从泽州守军里调遣兵士,分拨到各处,协助农人收割,自己又去受灾较轻的晋城、陵川二县设法和籴。他每日冒着秋寒和湿气往来乡间,深夜回到住处时,往往已冻得嘴唇惨白,手指麻木,喝下热汤之后也要捱上许久,身体才能缓和三分。
“有些琐事,我能替你做的,你就让我……”
“不必。”杨炎饿了半日,半碗热汤入腹,脏腑间一时生出近于灼烧的痛感。嘴唇兀自发颤,他勉力压制,尽量将每个字吐得平稳:“这都是男子的事。外头冷得很,你留在屋里便是。”
“……好。你不要说话了,暖过来再说。”她没法和他争了,只能将炭火挑得更旺,又用自己的双手去暖他的手。
他嗓子哑了,却仿佛谈兴甚足:“我们有炭火,已是远远胜过那些农人了。”
“……嗯……”狸奴不知道说什么。
“你家里,我是说,你和你的母亲……有炭用么?”杨炎问。
狸奴将他的手暖得差不多了,便伸手回到炭火上方暖一暖,再握住他的小臂:“有时有,有时没有。有的时候,比没有的时候多。没有的时候,其实也没那么难受,穿得厚一些,出门骑马射猎,就不觉得冷了。”
杨炎追根究底似的:“不能射猎的日子呢?”
“我有时去薛四家里玩,他家里不缺炭火。”狸奴垂眸,“我知道,这样……很是对不住我阿娘。阿娘不爱争抢,也不肯拂逆阿耶。偶尔没有炭用,她便忍了。”
“你怨过你阿娘么?”
狸奴摇头。养父死了没多久,他阿弟何万年就想要阿娘,阿娘也从了,大抵同样是出于一“忍”字。这个忍字使她得以平安长大,她自觉没什么好怨的。
“我今日到乡间,有一名孩童拦住我的马,借机向我的袍裾上泼洒污物。”杨炎忽然说道。
“啊?”狸奴不觉去看他才换下来的那件袍子。
“他说,他阿娘受了冻,旧病发作,这两日逐渐不能起身。他听说县里的官人们都有炭火用,比他家里暖和。因此他故意冒犯我,想叫我将他阿娘捉到官衙里,阿娘就可以暖和一阵子了。”杨炎述说小儿的童稚言语,“他两手生满了疮。我没告诉他,牢狱里没有炭火。”
狸奴清楚他心里不好受。贵介子弟与寻常百姓的分别,她比他更早明白。不过,她出生时,河北已长年由武人统管,文武之分有时比士庶之别显得更加紧要。
“我这个人,从来没有什么仁者之心。但今日,有那么一瞬,我心里想…………”他又灌了两口热汤,“要是全天下的百姓都能用上炭火就好了。不论是你阿娘和你,还是那名孩童与他的母亲。”
狸奴嘴唇微动,却没有出声,只探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我一向以为,我辗转河西与河东数年。在著姓子弟之中,已经算得上十分熟知民情了。所谓丙吉问牛,又有何难。可我如今才发觉,我往日所知道的,也都是我想知道的罢了。”他嗤了一声。
她放开他的手臂,转到他身后,给他按揉肩背。他要躲开,被她按住了。
“你久住的地方,不是唯有关中和河西吗?长安是帝京,自不必说,而至于河西,我没去过。但河西河北俱在边疆,我以我的家乡相比,大抵也能想见河西的模样。边关之地,物候风俗与中原腹地不同,却不见得比中原贫困。边地各族混居,商旅往来,互通有无,人们手里的钱财未必不如两京百姓多。人说蓟北苦寒,但我看,河北的郡县比起中原的许多地方,实则更富庶。且河西的冬日多半比河北还要难捱,没有炭火或者厚重的裘衣,只怕是熬不过的。所以你在河西所见的冬日景况,也许反而胜于中原。那些景况,既不是假的,也不是你刻意欺瞒自己……只是与河东、河南不同而已。”
狸奴一气说完。她并非寡言之人,但少有说这么长的一番话的时候,语毕之际,有些微微的气喘,又有些羞赧:“我……我随口说的,你别笑我。”
她跪坐在他身后,他见不到她面上的赧色,却听得见她的呼吸声。良久,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掌:“我怎会笑你。你说的话,往往都有道理。这些是你自家想出来的吗?”
“有一些是薛四说的。他十几岁时随着伯父去长安,受了冷眼,回来之后很不开心,就和我说,河北并非不如长安……还有一些是我自家想出来的。”
“你说,我这件心愿,这件教全天下的人皆有炭火用的心愿,是不是……过于虚妄了?”毕竟,从古至今的能臣良臣,没有一个人做到过。
狸奴釜底抽薪般反问:“纵使有一日你的心愿成就,全天下的百姓俱能用上炭火。难道贵贱之分、士庶之别就不再有了吗?”
杨炎默然。
“到时,贵人们夏日里用冰,冬日里穿裘,出行乘宝马、坐七香车,寻常百姓仍然不能够。若是有一日,寻常百姓连这些也有了,那么贵人们必定又会寻出新的物事,百姓的生计也总有不足的地方。你想那么多作什么?此时此刻,你想要全天下的人都能用上炭火,这是好意,也是一桩大愿心,你径自去做就是了。万万千千我与我阿娘这样的人,都会因此感激你。哪怕你最终不能将这件事做完,以后也必定有人效仿你,做成这件事。一百年不够,就两百年、三百年……一千年总够了罢!”
半轮明月从云层中浮出,隔着窗格照进室内。她眼眸清亮,炯炯地望着他。他忽而想亲一亲她的眼皮。
“你这孩子。”他埋首在她的颈间,“真是我的瑰宝。”
“那今夜你抱着你的瑰宝一同睡罢,免得这瑰宝教人偷了去。”她推开他骤然一僵的躯体,自顾站起身,展开榻上的衾裯,“别那样瞧我!我不会碰你的,你别多想。你冻成这副样子,我若乘虚而入,可成了什么人了!”